我的小学六年，抛下了几十个匆匆过客，他们留在心中纷乱模糊的脚印，把我一次次拉进本该随时间滑逝的日子——撞见那个瘦小凌厉的班主任，和她面前小心翼翼的女孩。
才升五年级，班里也已经换了三次班主任。
那时，开学第一天，我去到学校的时候，教室中也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同学。我隔开他们，挑了角落的地方蜷着。我听说，上一个班主任被调去接一年级的新生，我们的新老师，是教毕业班的。
她刚出现时我吓了一跳，头发短，个子矮，眼睛圆圆鼓鼓，血丝弥漫，看向你一眼，好似会剜出你的血肉。
很不幸，她说话时会朝四面八方打量，眼光扫到我，我迅速埋下头。耳朵却煞是敏感，只听得她说“那位男同学”，然后笑声哄堂，我有些不安，不确定她在叫谁，希望这“尴尬”的字眼不会被扣在我头上。可身旁掩不住笑意的同学拉扯我的衣服，“老师在叫你呢，‘男同学’。”
我僵着身子站起来，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同学差不多散尽了才磨蹭到她身边，“老师，是、是我，我想说，我、我不是……”
“彭老师，她是女孩子呀！”从身旁擦过的同学笑咪咪地抢在我之前道明了问题，她一惊，快速审视我，“唉哟，对不起。咦，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不等我应声，她又偏过了头，指着讲台上的资料， “这样，我现在事情很多，你跟我来，帮帮我。嗯，先把这些东西拿去办公室。”
我慌忙答应，缩手缩脚尾随她身后。那时起，我便开始唯唯诺诺跟在她后面，她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她说什么、做什么，便是什么。
她总有太多的想法、太多的事情，时时会拉住我和另几个同学，一起忙到天昏地暗。奇怪的是，这样的日子里，我竟然觉得从前的生活，才是浑浑噩噩。
心里渐渐感到充实，尤其是上她的语文课。她很少让我们无休止地读课文、标注段落，更多的，反而是跳出课本，滔滔不绝地说起文学大家的奇闻异事，感慨文学之美。尽管常常她说了上句，我们接不出下句，她提起《罪与罚》《红楼梦》巴金老舍林语堂，我们都只能面面相觑静待下言，于是她怒火丛生，吹气瞪眼，明嘲暗讽肯定少不了，但大家都知道，无需多久，她又会手舞足蹈口若悬河……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王之涣旗亭画壁，巴黎圣母院钟声雷动，鬼才马贺吐血成诗……翻开我的笔记本，一笔一划的字密密麻麻，满载属于那个时期对她的崇拜和追随。
以至于同学调侃：你怎么只会被彭老师牵着鼻子走……
心中不甘，嘴巴却很笨拙，强装毫不在乎地别开头，就如以往。但我想，他们算什么，只要彭老师欣赏我就够了！
是呀，她拉我去给一年级的小朋友领操，她放心地把课前演讲交给我。从第一次课堂作文开始，一篇、两篇、三篇……她不曾吝啬对我的赞赏，我也沉溺于她的欣慰，写了许多文字，尚不觉得笔下真能生花，反而翻开成绩斐然的作文簿，心里会乐得百花盛放。
升上六年级，班里黑马腾增，与他们笔下巧妙的叙述或恣意的想象相比，我的作文弊端立显。年幼的我尚不懂汲取，却因暗暗滋生的虚荣好胜，急切地榨干了自己的才华。慢慢地，下笔无神，太多时候，自己也看不懂写的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变化……彭老师难得再向大家展示我的作文；成绩好的同学少了和我探讨的次数，就连其他人，询问有关语文的问题时，也不来找我……私下里，彭老师依旧会像从前，找我一起评讲作文。可不过一两次以后，我便惊觉，她怨怼我“大脑进水、停电”，一篇文章，反反复复修改，仍然不尽人意……
当她终于在同学面前表达对我的不满，我重新埋下了头。她的一言一语，对别人，是过耳旁风，对我，却是无意间埋下了一颗苦涩难堪的种子，长大后，是丑陋的自卑与阴毒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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