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着一张瘦削的脸,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睛,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背,和一张掉了门牙的嘴,他老了,而我却风华正茂。
他是个农民,小学文化,在大庭广众之下声音很大,很爱表现自己,有时甚至让我觉得很丢人;他喜欢笑,喜欢一个人开心地唱点儿他自己才懂的小曲儿,喜欢在无人时一个人自言自语,喜欢在与别人聊天时引用一些安徒生童话里的台词,喜欢钱,见到钱眼睛会眯成一条线,总之是一个小人物。
他还很傻。他自己出劳力修好了我们家门口到公路边两里长的竹林道,他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奖励,而却收获了满满的赞扬,谁见他都夸他,都感谢他,他很得意,因为以前连过摩托车都很困难,而现在过小轿车都可以了。他自己掏钱在山上修了三个大的储水池,天干的时候就从河里把水抽到里面灌庄稼,谁家都可以用里面的水,他不收钱,连电费也不曾收,以前很苛刻的邻居也经常送葱和水果到家里来表示感谢。我们和母亲曾经极力反对,说他伤神伤力,可是最终依了他,他自得其乐。他总是想尽办法让所有人开心,他自己总是做丑角。他总是说,这个世界是很美好的,我们原应该就让每个人都快乐地生活的。我原以为这句高深的话本不应该是由他说出来的,可他毕竟说了。
他还是个“妻管严”。他会为我们全家人洗衣服,热洗澡水,会在四月里阳光灿烂的中午做好了饭等着放学的我们,那时,我为有他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因为我们班上只有我一个人的父亲会这样做;他把买来的水果和好吃的东西分成四等分,全家每人一份,然而他的那一份总是最后一个吃完的,而且总是东一个西一个分给了我们和母亲;他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母亲吃,因为母亲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必需得补充营养,他从不让母亲和我们吃剩饭,从不让她洗碗,他体恤她,怜惜她,骄纵她,他知道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母亲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他,别人笑他“妻管严”,他说一家人要和睦,要从他这个大男人开始做起。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做梦能有一个父亲一样的男人来照顾我未来的生活。
他还很固执。小时候,别人家都不送女儿上学,只有他坚持。他说年轻时在外地做小生意遇见一个教授,告诉他说农民要想翻身,唯有读书,否则世世代代永无出头之日,他牢记在心。小时候,他与我一起看安徒生童话,看得很认真,20年了,他仍然记得海的女儿的眼泪,和《12只天鹅》里年幼的公主为救哥哥们而被荨麻划破的手。他一直喜欢与我高声辩论,各抒己见,从小学到高中,先是他胜我,然后我一天天赢了他,他说这是他的大脑不死去的源泉,我笑。高中时有一段时间,我们在研究《万年历》与《易经》,太难,不易理解,于是我做翻译,他用笔在纸上画、算,他学得很辛苦,常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考上大学那一年,听说有一个山庄的老板在头一年资助了本村两个专科的学生500块钱,他就想我考的是本科,更应该资助。于是他跑去找人家,找了三回,终于在一个擦黑的傍晚将钱捧回了家,高兴得过年似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他很抠。从舍不得坐公交车,每次进城,他都让我们坐车先走,他自己却是走着去再走着回,连一块钱的公交车费都不愿掏。从舍不得买一瓶饮料,吃一顿好饭菜。从不给自己添新衣裳。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都得他亲自批条才能采购。我们通电话,主要事情讲完他立马就挂电话。然而大学时每次写信,他都要写十几页。我那时有点恨他,别人家的父亲都不带这样的。但是高中时所有的开销他从未皱过一次眉头。有一段时间他卖橙子,他就每周送一次橙子到我宿舍,让我给同学们吃,结交朋友,因为我长得丑,他怕我自卑,怕我被欺负。
他很厉害。我小时候与伙伴们去偷了一回桔子,被守园的狗发现,仓皇逃出,被桔子树上的刺划破了衣服,还是找地方与伙伴们一起藏着吃了那酸涩的靑桔。然后用沙子把手搓了好几回,回到家他还是闻出了味道,于是逼供,然后我们招供,接着就从炉灶里铲了碳渣来,让跪下,两小时后膝盖渗出了血,他都不松口。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去做这样类似的事情。每次考试都要求前三名,然而我考了第五名,他会当我面批评我然后让我分析那些错题,在外面的时候别的同学家长问他,他还是会喜滋滋地对别人说我的女儿考了第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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