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老家只待了整整一天,是真真觉得对不起爷爷奶奶的一次驻足。以前只是知道他们一年到头也就等得我们回去一次,应该好好陪陪多说说话。可又总认为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并不是“唯一”,我们不回去也会有别的儿孙相伴啊;且每次回来都是春节的时段,感觉老家一直挺热闹的——于是心里的罪恶感骤减。但在这个炎炎盛夏的午后,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看到整个宅子只有三个老人踽踽而行或埋首忙碌,看到他们为我们的突然归来而绽开笑颜,忽然明白,生活本身是这个样子。原来,那是三百个日夜漫长的默然。
世界上总有一些默然会让你感觉“万古不变”。乡下的路边风景总是强烈地传达着“亘古”的意念与信息。你就看着那些树,在风里晃舞着,更寂静的是看它们在夏日里沉默无息。那些山,那些石,尤其是没有水流的地方呵,有种强大的让人寂寥的气场。千百年来无声的对视,大自然只是默默地循环着自己的规律,自己的呼吸。想起夏达《子不语》的木芙蓉精:“爱上了那个被他注视的自己。如果没有了他的注视,自己的美又有什么意义呢?”问山问坳是否寂寞而孤寒许是一个俗人的问题,它们从未想过思考这些。光是这些能被过客看到的生与非生的存在就已是如此清逸,更遑论那些至今没有触过花花世界气息的角落了。没有对比,何来感觉。它们无忧,亦无乐。终其一生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环境,没有跌宕没有变迁没有沧海桑田。这样的安宁,是幸还是不幸?大概,只有我这个只拥有短暂生命的杞人才会去反刍那么多那么复杂的想法吧。那些与时光同岁,以永恒的名义而矗立的物体,无欲无求,所以无伤无恨。看着一路的风景,无论是蓝天白云下的山峦岭壑,还是几无人烟的小站,都是这样一种寂寞而引人思绪徜徉深思的味道。
而在这样的清寞的山的褶皱间,我的家族,我的祖辈,在此繁衍生息。在学历史时我就曾遥想:我的祖先是纯粹的“越人”,抑或是被朝廷编配往边疆驻留生活的士农工商兵?不论是哪种血统,也不论我的血脉最初的起源是华夏大地上哪一个角落,我只知道我的爷爷一落地就在这个鹅锦村了。而我的父亲走出了乡村,和同样走出去的我的母亲在城市里扎了根。这座城市就是我一生的家了。客心的漫画里说道:“家的定义是什么?是我们能够停留又有归属的地方吧。”到底我该把“家”定义在城市这片生我养我之地呢,还是乡下那片祖辈留守之地呢?就像从前遇到的一位因工作而来南方定居近五十年的北方人爷爷。他应该很怀念朔方的家吧,可在这又已开枝散叶了一辈子。那么,这个南方城市对于他来说,算是完全的家吗?不然,又算是什么呢?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忘了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究竟是哪一个,然后迷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人终归不是山,面对可以离开迁徙转换远翔的选择,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疑惑与踌躇。我们的未来,是走,还是留?走,又往哪走?身后遗下的,背影留系的,又算是什么地方呢?一生都无法答尽的问题。怕只怕老了老了说寻根,遍寻不着,只是梦碎篮空的情殇。
老家总是一副经过岁月的洗礼风雨的侵蚀,依旧不改本色的样貌。其实房间内部、家居摆设之类是在变的,但因大处未动,整座房子都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味道,所以总给我以古老的回响。在这远离城市纷乱繁忙喧嚣悲喜的乡间,时间如同静止,甚至凝滞。它是粘稠的,让我们这些匆忙惯了的人觉得浑身安逸无聊得糯软微闷;它又是清澈的,像天井里流泻下的阳光,明亮而恬宁。时间的洪流浩荡在云端,又仿佛只是涓涓于指缝中掠下,时间的动与静在此是不大明晰的。数得出时间的滴答脚步声,就像数挂满天台的玉米棒子;又好像摸不出时间的身影,瞬间似邈远,而邈远又只是瞬间。在这样的生物钟指挥下,人们的生活就像日日复制的戏码。这次回乡又正是农忙刚过的时节,加上家里人丁全出外务工,便完全不能看到农民们真正辛劳的生活了。家里只剩四个老人,而整个白天只有三个老人(大伯快六十了还每天出去干活),更显冷清。他们每日的生活无非做些农活或家务,煮饭,吃饭,话都没有可说的,颇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律。村里人的生命有点像周围的山,以平缓安然的姿态作“弹指一挥间”的注脚。缓慢的生活节奏亦缓慢地将衰老细细镌刻在了每个人脸上,年年月月,层层叠叠。他们也时而感到生活的无聊吗?毕竟不真是家后的石山呀。而我们回去则带起一股新鲜的凉风,她们颇容易被我逗乐。本来儿孙就易使祖辈乐呵,更何况我是一年回一次的、去北京读大学的孙女。我讲述的、回答的、演绎的都让她们兴致盎然(我们主要是跟奶奶和大伯娘聊,爷爷和大伯不是忙着活计就是容易睡着!)。屋里多一点生气总是让人愉快些的,对于她们这些平日比较寂寞的老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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