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秋,我来到了我母亲小时对我所说的那块地。
这块地不算大,形状也不甚规整,东头却守着一口老井。算起来,这井已有二十多年的光景了。犹记我六岁那年,村里常闹水荒,父亲便邀了老张和老王,三人合力,在这片地的东侧挖出了这口井。
现在回来看看,这井已经荒废了许久。井沿的青石板被岁月啃出了深深浅浅的凹痕,是当年村里人弯腰汲水时,绳索千百次勒过的印记。井口蒙着一层薄薄的尘灰,几丛狗尾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在秋风里摇摇晃晃。我俯身朝井下望,暗沉沉的,只隐约映出一点天光,像是老人浑浊的眼。
恍惚间,耳边竟响起了旧时的喧闹。清晨的雾气里,张家婶子挎着木桶来挑水,水桶磕碰着井沿,叮当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午后日头正烈,村里的汉子们光着膀子蹲在井边,掬一捧井水浇在脸上,畅快的吆喝声震落了枣树上的红果;就连傍晚,也有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踮着脚尖趴在井沿,对着水面照自己的模样。
那时的井水,清冽甘甜,捧一把喝进嘴里,凉丝丝的甜意能从舌尖漫到心里。夏天,母亲会把西瓜吊在井里冰镇,傍晚捞上来切开,红瓤黑籽,咬一口,满院都是瓜香和笑声。冬天,井口会结一层薄薄的冰,父亲便早早起来,用锄头把冰敲碎,怕来汲水的人滑倒。
可如今,井绳早不知去向,井壁的砖石松动了好几块,掉下去的碎石在井底闷出微弱的回响。村里早就通了自来水,白花花的水流拧开龙头就来,谁还会惦记这口老井呢。
风掠过田埂,带来远处的鸡鸣。我伸手摸了摸冰凉的井沿,指尖沾了些潮湿的泥。这口老井,盛过一村人的柴米油盐,盛过几代人的晨昏朝夕,如今虽荒了,却把那些热腾腾的日子,都悄悄藏在了青苔与石缝里。
我在井边站了许久,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转身离开时,风卷着一片落叶,轻轻落在了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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