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
1
去年清明节前夕,我从一家治具厂离开,来到深圳福永邓总的治具厂。
我四十多了,在深圳多年,十多年前做生意失败,凭借自己熟练操作电脑,从一个小老板做回来打工仔,十多年来,一直在治具行业工作,叫治具工程师。治具行业算起来属电子行业,专门为电子厂服务。我先是选老板,慢慢是老板选我,到如今这个尴尬年纪,就没有人惦记了。我出厂往往要花很长时间找份工作,不知道哪天我炒了老板,也不知道哪天老板炒了我,有时候一年内会换三个老板。
我在一家治具厂做了一年,这是我做得最久的一次。我的女儿正读大三,儿子正读大一,因为工作稳定,开学时不再借钱缴学费,女儿和儿子找一个理由多花钱只要合理,数字不超过三位数,基本都会满足,也难得他们在收到汇款后开心地说一声谢谢。
然而好景不长,过年后不到一个月,老板以工作能力不足为由辞退了我,我毫无担心地领到了一个月工资补偿。在那倒数的最后几天里,我通过QQ群找了份工作,过一天请假去面试。
“爸爸,我想去学车,我们四个同学一起去,打八折优惠,只要学费六千元。”我女儿打电话过来。
我女儿在**大学念金融,还差一年毕业,想毕业之前拿上驾照。
我和老婆一合计,查看了银行卡仅剩的几千元,便说爸妈计划有变,学车要推迟了。
一个老同学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我,让我利用清明假期,参加同学聚会。有三十年了,感谢他还记得我,我们那时是知心兄弟,而我现在是天边一粒微尘。我十分高兴,如果没有失业,我会大大方方地去见一见三十年不见的老同学们,见一见那些曾经关心我的老师们。
2
在QQ上和邓总互聊,他对我的条件还满意,我查好路线,第二天去见邓总。
工厂叫泰隆,在福永机场附近塘尾一个大的工业园内二楼。我摁响门铃,一个年轻人打开门,上下打量我,以为我是快递哥。我走进去,只见偌大的工程部空无一人,办公室的井字形方格有四个座位,只开了两盏日光灯,有点昏暗。前面摆放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测试架治具和过锡炉治具。我推开老总的办公室大门,走了进去。
邓总年纪和我不相上下,穿灰色西装,留寸头,有点富态。
我把身份证和毕业证递过去,邓总没有细看。我虽然快奔五的人了,我性子不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好几岁。
邓总递烟过来我婉拒了,他便摆弄起茶具来,一会儿一股清洌的茶香便弥漫开来。茶者,草木之中一个人,我受到了邓总的礼遇。
我向邓总做了介绍,在哪些工厂呆过,做过哪些种类治具。
“你会SolidWorks吗?”
“我不会,也不会PROE和UG,在三维造型方面不熟练,在JdpAINT软件里会一些简单的立体做图。”
“不会立体做图也不要紧,治具行业接触立体设计比较少。我这里你负责过锡炉治具和喷油治具制作。小何是客服工程师,会开车,也会治具设计。你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来帮忙。我这里和你以往不同的是,每当有一个新案子,是你和客户工程师当面沟通,以免事后返工及产生不良。”
“对了,你要多少工资?”
相亲时女方问你谈过几个女朋友,即使我从没谈过也会说我谈过两三个年轻漂亮的。我考虑到这边没有专门饭堂,不包吃,我说七千,邓总爽快地答应了。
一想到每月七千的工资,一想到自己熟悉的工作,福永离我的租房住地比以前的更近,我心花怒放,回去时脚步轻盈生风,那天的阳光也更灿烂了。
3
我在这边离开还有些时日,邓总还不放心,期间打了几个电话过来确认。
我去报到上班的那天,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一早晨。
深圳的四月间,天气凉爽宜人,我穿着短袖T恤,带着不多的行李。我到时快九点了。
邓总先陪我去生产车间逛了逛。车间听不到CNC机器的轰鸣声,三五个人或站或坐在装配台前聊天。
“今年我正在整顿。去年帮我做的两个工程师,我都不要了。来时吹嘘做五六年,经验丰富,老是退货。你看,我房间里这些治具就是客户退回来的。你看看,有多少?”邓总指着一地摆开的治具摇了摇头。那些治具堆起来有一两层,占邓总的大办公室一半不止。
“我只做一个客户,今天下午你会看到的,那是一个上市公司来的,订单多的做不完。那边经理打电话过来有治具做,我都推了,至少有一百万的单没做,我不急。这首先是人的事,我要的是精兵强将。这边治具工程师还在招,那边操机四个人都是熟手,组装的老胡是八级钳工。”后来我了解到,老胡是邓总的老表,在工厂是装配组长兼仓管兼电工,后边几个身份都不是专业的。
邓总打电话叫一个年轻人过来。
“这是老杨,孩子都比你大。你带大叔过去,记得把那狗窝样的宿舍卫生搞好,把几天不带的垃圾清走。”
“叫我小邓吧,今年17岁,是邓总的老乡。宿舍乱是乱点,没有老板说的那么离谱。”
邓总为工人租了两间宿舍房间,我安排在405、一进去,一股异味扑鼻而来。房间有四张上下铁床。小邓住右边里面下床,一个方形桌子上摆一台台式电脑。右手另一个下铺有一位大哥正在睡觉。我轻声问是不是夜班员工。小邓说不是,是一个治具工程师,姓张,工作不出色,想继续做老板不要,一个多月了还呆在这里,也不去找工作,住在宿舍老邓也不管他。
宿舍确实很乱,一张两尺见方的小桌摆在过道中间,一个方便饭盒上插了一双筷子,一桶方便面已吃完,可以看见里边吃剩的汤汤水水。下铺早没有了,小邓帮我一起收拾了一个上铺,简单整理一下房间,便去了车间。
想想东莞那边一人一间单独有阳台和上网接口的房间,我一时有些无奈。
4
在泰隆,邓总是总经理兼业务员兼文员,何工是客服工程师兼司机兼生管。何工是湖北人,看不出实际年龄,刚结婚,很健谈,爱抽烟。
中午不到十二点,邓总吩咐何工带我在外边饭堂吃过饭,稍做准备就赶去客户工厂。那部小汽车有点年纪了,尾部刚喷了灰色砂,显得和本色不很和谐。
“和泰是个大工厂,里边的工程师都很有经验。我们做治具,只要按照工程师的方案做就是了,不要自作主张,不然以后交货时他们会骂你不留情面。”何工用手机打开GPS导航,一边把工厂的一些要求告诉我。
“邓总脾气有点古怪,他最烦返工,只允许返一次工,你要注意。”
“小何,你也懂治具生产流程。我为人还算细心,万一有个疏忽返工第二次怎么办?”
何工笑了笑,不做回答。
我们到了和泰电气,工厂确实很大,我们去的二楼和四楼工程师办公室,位于生产车间的旁边,是邓总整个工厂面积的好几倍。
我和何工懂各种繁杂治具,大厂的工程师确实比我们专业。慢慢地我熟悉了那些或胖或矮,或高或瘦,或帅或平常的赵钱孙李工程师。
从和泰电气回来后,时间已过下午六点。我赶紧把李工交待的方案,用CAD画了图。邓总一直在,直到我八点多画完,用QQ传了文件给他。
邓总把我的文件发给了客户,告诉我电子邮箱名称及密码,以后就由我单独联系。邓总以我的口吻回了邮件给李工程师,语气十分谦恭:
“李工,你好,我是泰隆专门负责过锡炉治具设计和喷油治具设计的杨工,我的电话是136***9129、我刚做了TL-D802款喷油治具的详细方案,请给予指导。”
5
工厂的车间、办公室以及过道都用相框镶嵌有好多励志语录。
“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不为失败找理由,只为成功找方法!”
“有你的自觉奉献,才有公司的辉煌!”
……
第二天九点多,邓总吩咐开会,其实是为我开欢迎会。
会议室内一股霉味,椭圆形的会议桌和靠椅上积满了灰尘有半公分厚,邓总吩咐何工安排以后要轮流打扫卫生。七八个人整理了好一会,总算能坐下开会了。
“杨工是刚来的,做治具十多年,经验丰富,大家以后要好好配合杨工工作。”
邓总说完,带头鼓掌,大家掌声热烈,令我受宠若惊,激动不已,起身表示感谢。
“工厂的生产安排由何工负责。只要按流程做就行了,杨工只管设计出程式,操机的只管操机,组装的只管组装。这里是生产制造单,杨工把加工要注意的事项尽可能写清楚,操机人员和组装如有不明白的一定要问清楚,然后签名,哪一个环节出问题就由相关人员负责。”
“老杨,你把电脑桌面上那些多余的东西都撤掉,上班不能用QQ,玩游戏,浏览新闻。电脑除了安装精雕画图软件、CAD、office办公软件和163邮箱,其他的都不能要。”
“邓总,我以前所在的地方都用QQ联系,很方便。我不玩游戏。”
“我这里就用163邮箱和客户联系,前台有电话,尽管打。”
“163邮箱我不会下。”其实我哪里不会下载软件,只是表达不满罢了,前台的电话直到我离开泰隆我都没用过。
还好我把做治具用的电子配件,快速夹,气缸等几何图形数据用U盘做了拷贝,不然还不知道要多花多少时间了。
6
第二天,我按照和泰李工对我的方案更改要求画好图编好程式,按照流程让精雕车间CNC加工,本来想打样做一个首件来的,哪晓得一时迷了心窍,出了一个两拼版的程式,路径填深了2mm,虽然发现及时,那两个产品就报废了。
邓总马上就知道了,狠狠地讲了何工,怪他没交待清楚。
我被叫到邓总办公室训话。我向邓总表示,这是我的疏忽,愿意赔治具成本。过后一句话能交待清楚的,邓总喜欢把人叫进去说话,我感到很不自在。
公司的邮箱里传来了邓总的邮件,给我发了一张品质异常表单过来,让我填写不良发生原因及解决对策。
小时候那些淘气鬼被老师逮住,要写保证书不再犯事,我从没有过。我比被人打脸还难受,我比罚款200元钱还难受。
下班后我每天要打开流量玩一阵微信才睡觉。微信里今天是父亲节,明天是女儿节,后天是读书日,另一天又是什么旅游日。整天为工作奔忙的打工人,哪管什么什么日,每天牢牢地困在烦人的工作里。同学群里发来一个段子,年薪百万欧洲游,年薪五十万新马泰游,年薪十万国内游,年薪十万以下去梦游,我去梦游好了。我好几年没买本书读了,工作一忙起来都不知道月亮和星斗是什么样子。
7
不我,邓总新招了一个治具工程师周工,广东清远人,年纪和何工差不多,未婚,专门负责功能治具制作。
到了三月底,工厂并不是很忙。车间里有人在抱怨邓总迟发工资。
“昨天又没钱吃饭了,我跑到我哥那里拿500元钱吃饭,手机也欠费。邓总还不发工资!”小邓说。确实,我刚到时小邓笑嘻嘻要请我吃饭,请我喝水,想向我学CNC编程设计。早两天没钱吃饭,从我这里拿了50元钱。
车间那几个兄弟开年来都没拿到工资,没钱吃饭时开口向邓总拿几百。我心里暗想,要是邓总欠我的工资就麻烦了。
一天晚上一点多,宿舍,我刚进入梦乡。
“呯呯呯”,外边有人用脚踢门,是张工回来了。我在上床,下来开了门,又爬上去睡下。
张工不晓得在哪玩,带了一瓶啤酒一盒盒饭回来。不管宿舍有我和小邓在睡觉,就在那“吧叽吧叽”吃起来,直把黑夜当白天。
“你不能在外边吃了再回来吗?这么晚了!”我说道。
“你想找事?想干架是不是?”他话里带火药味。他瘦得象玉米杆,正想找人出气,干起来真不知道谁输谁赢。我知道他是我的前任,邓总还欠他两三个月工资没给。我不做傻子,无奈何抱头睡去。
清晨去上班,小邓说你去告诉老板赶走他,难道你还怕他。小邓真是个毛孩子,我们在宿舍说话影响张工休息,张工说句话就不敢吭声,现在又来挑事。
8
4月4日是清明节,是国家法定节假日,工厂没有放假。这些小厂老板心里没有放假观念,一些别的工厂不做的订单都接下来做,一到假期反而越忙。
一个星期天,照例全部加班。因为招不到接线的电子工程师,已经离职的黄工也叫过来帮忙。黄工又高又瘦,看见我这个生面孔,过来友好地和我打招呼。
“黄工,邓总给你工资全部发了,今天请我吃饭。”小邓笑嘻嘻地说。
“哪里!邓总才结了二月份工资,还差一个月工资,答应过一段时间结工资。吃饭没问题,中午我请客,大家一起去!”黄工答道。
“我手机没话费了,帮我充50元话费。”小邓得寸进尺。
“昨天不是给你充了20元话费吗,少煲电话粥!”黄工有点不快,露出一个为难的神情。只怪在泰隆打工,小邓自开年来,还没有结清一个月的工资,每个月只支取几百元的生活费。
很快到了月底,工厂越来越忙,邓总要求大家加班,不到夜里十二点走不了。
“老杨,你快点把手里和泰胡工的案子做完。胡工跟进的电路板因为你做的治具没有及时交货,延误了交期,被罚了200元。”邓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严肃地说道,又表达了某个星期天大家都加班,唯独我没有加班又不跟何工说的不满。只是我来的时候明明说好自己的事情做完就不用加班,难道他忘了。
到了4月30日,我忙得昏天暗地,以为这个月有31日。大家又抱怨到了月底,邓总发工资没影。
对于欠发工资,我既敏感,又恼火。我拨通了邓总的电话,提醒他该发工资了。
“我知道了,我现在在惠州,一时还回来不了。你那么少钱用吗?!我会马上给你工资的。”邓总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9
何工向邓总报告工厂事多人少,赶不出货来。
邓总说他会叫黄工过来,并叫何工通知还呆在宿舍的张工过来,并说不来的话,他的工资要到端午节之后才发。
五一人人要加班!我的工资还没有到帐,我听到何工的通知我简直气炸了!气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
那天上午,大家都在上班,黄工来了,张工没有来。
到了九点钟,一下子停电了。张工进来车间我没有注意。张工进来后气冲冲地把电闸拉下了。
张工雷霆大作,顺手把工作台上的扳手起子等工具摔了一地。他站在车间,大叫道:“电闸我拉下的,谁去拉上我跟谁急!”
何工劝他冷静,并告诉他有事情找邓总。
“你快打电话叫他回来,今天我一定要结清工资,不然我天天来拉电闸,哪天买把大锁把车间门锁上!”
何工打了邓总电话,邓总半小时不到就赶回来了。
“邓总,我的工资什么时候结?”张工问道。
“目前资金周转有点困难,你先冷静,过一段时间给你结清。”
“你把大家当什么了!去年年前工厂也是特忙,我们忙到十二月二十九才放假。买不到车票,过年也回去不了!回去不了不要紧,工资又拖着不发!过年后把我开除,到现在还不结清工资!这两个月让我在这里混吃等死!”
“你事情没有做好,怪我不得。”
“谁做事能做到毫无差错!况且工厂问题大得很,积重难返。工程出的程式出去,CNC车间做了也不检查,组装出货前也不检查,退货就怪在工程头上。不要就不要,你对别人说我做事不行,还要赖在你这里!”
“在外边打工,就是为了生活。我问你,这里谁痛快地结了工资!大部分人有老有小,你欠我工资,我儿子的奶粉钱就没有着落!”
“昨天何工告诉我,我不来帮忙,我的工资要拖到端午节后了,信不信我会杀了你!”张工越说越气,冲上去要揍他,被两个工友死死拉住。
晚上我没有见到张工,他一定结清工资走了。前阵子晚上我幸好忍了脾气,不然会吃冤枉亏。
我也坚定了离开工厂的决心。
10
周工的父亲去世了,要向邓总请假。
当时张工手里有一个复杂治具没有完成,邓总把我和何工一起叫了去做工作交接。
周工把自己的方案一一向我们陈述了,并把要注意的事项交待了才回去。周工离开了房间,邓总说道:“你们清楚了没有?要是不清楚,周工今天就走不成。”何工说明白了,叫他放心。
我一向老实,想想在邓总这里的经历,直犯嘀咕。
记得早些天我向他催发工资的时候,他真的让我不痛快。那天他答应发工资,我们用QQ联系。
“你先看下你的出勤表。”邓总发了一个抖动,把表格发了过来。
我惊奇地发现某个星期一的早上,因为下雨,赶不上公交车,迟到了两个小时,那天就当旷工算了,扣了一天工资。另外几天迟到也按每迟到一分钟扣十元钱处理。
我表达了我的不满,邓总说这是工厂制度,对事不对人。唉,对事不对人,何工是他最信任的人,只有他的工资才及时发,其他的人工资等了一天又一天!
我说算了,你扣吧,把工资发到我的帐号上。他又说正计算中,今天不行。结算工资五分钟的事,我那十几天的工资三天后才到帐!
等周工的丧假一结束,我向邓总辞去了工作,不到半个月我就离开了泰隆,我又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工作之旅。
工资照样是拖着没有给,一直到了去年的中秋节才结清。那些天里,我经历了一次比死还痛苦难受的肾结石发作,想想失了业,工资也没有拿到手,真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很多人都在努力地活着。尼采说,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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