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菊姑死了,已经死了四十多年了。可每每想起她,她那朴实厚道的脸庞,就浮在我的眼前。我俩似乎四目对视,我们都是满眼含泪。而且,好像就在昨天她才死去,又好像她从来没死,总在我身边陪伴着我。
其实,我称她为姑,她却比我小好几岁。而且,我们不是一家人,也不同姓。但是,我们倆特别要好,好过我们有血缘关系的每一个人。
我们是同村人,在一个生产队里。虽说俩家相距足有几百米远,但是,我们却一天能见几次面,而且,干活时也总是搭配成伙伴。
对于我俩的亲密,是源于父母对她的嘱托。
我是个独生女,也是个体弱羞怯的女孩儿。吃奶吃到五岁,一来因为父母说,家里没好饭给我吃,二来,是我觉得,奶水比什么饭都好吃。要不是五岁上娘的奶上长了疮,娘疼得直哭,我也心疼得陪着哭,那奶还不知道吃到什么时候。反正,当爹哄着我吃饭的时候,我哭着吃着,心里纳闷,大人怎么这样?这饭有啥好吃的?这哪有奶水的滋味好?
我的吃饭,用大人的话说,好像逼我吃药似的。他们头疼,我也头疼。娘的奶疮虽然好了,但从此再也不让我吃奶了。每到吃饭时,爹满脸怒气,蹲在门口,堵着我逃跑的通道。娘端着饭,苦苦劝我吃饭,我哭着,咽药似的一点点吃着,那饭早就哇凉,可我还没吃几口。等吃完饭,队里的上工铃也打响了,父母急匆匆吃个半饱,就扛着家具出工去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彻底解放了,破涕为笑,知道自己可以和小伙伴们玩去了。但父母不放心,就把我领到一个有小女孩儿的家里,交代她们说,你们都是俺的梅的姑姑哩,好好给她玩,别打她,当好姑姑。那群小姑娘们仰着笑脸,连连爽快地答应着,父母这才又交代我说,好好给姑们玩,我们走了。
这群小姑娘对我可好了,她们虽然大小不一,但都懂事,像个小大人有伴呵护着我。她们的懂事,让我既佩服又羡慕还高兴。那个不大的院子,就是她们的家。她们的父母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只有有个男孩。看来,父母还要生下去,因为,她们的娘的肚子分明鼓了起来。父母让大点的孩子去干力所能及的活,如割草,捡干柴,剜野菜。不能干活的就留在家里看小妹妹。我的介入,让她们感到高兴,又有新鲜感,毕竟,我是个她们羡慕的娇娇女。我的父母又给她们戴了顶姑姑的光彩的帽子,她们立时觉得第一次有了极高的尊严,在我面前,她们都是值得信任的小大人。
彩菊姑排行老四,那时我五岁,她才三岁多。我和她的三姐五妹们在一起玩,玩得非常开心。等父母手工回来,顺路又顺便,就把我带走。临走时,父母满脸感激,对她们说点感觉话。她们一个个高兴得咧着嘴笑,还说,下午还让梅来玩,我们可喜欢她了。
从此,我和她们成了好朋友,开口说话,都喊她们个姑。
等到我中学毕业,因为文革高考停止,我就回家务农。彩菊姑依然是我的好伙伴。只是,这时她已经成了壮实农村少女。而我,虽然比她大几岁,一来断奶晚,身体比一般人要差;二来,上学上不起,我非要上,父母弄不来吃的,我住校拿的是地里捡来的坏红薯,泡了又泡,捣成泥掺了野菜拍成饼,白菜根切成丝撒上盐,这就是我的全部干粮。就这干粮,我还得计划着吃,一次吃个半饱。到了第三节,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虽然吃的不好,但学期考试,成绩居然在全县五处国办中学总成绩名次上,排名第四。文革一来,成绩再好也白搭,可身体却极度虚弱。回乡种地,没半两力气。好在我的学习特别优秀,父老乡亲们也都知道。他们让我担任大队共青团工作,还监管妇联民兵工作。整天不是开会,就是出专栏,到大田里干活的时间,相对很少。父母见我体弱又没干活的技术,就又常常让我和彩菊姑作伴,让她帮我教我。
彩菊姑也不负重望,不但常常帮我多干,而且还言传身教。这让我不但倍感亲切,还感激万分。
直到有一天,她让我感到奇怪。她干活的技巧突然大不如以前了。划好的种树位置,她却不往中心挖,老偏着泡坑。我提醒她几次,总没效果。于是,我有点生气也有点奇怪地问她,彩菊姑,你这是怎么了?可她好像有点羞愧地对我说,梅,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嫌弃我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她的俩眼不敢和我对视,她低着头,似乎有难言之隐。然后小声说,梅,是不是广播上批评我?她的问话让我很奇怪,我肯定地告诉她说,没有哇!从来没有过但是,彩菊姑似乎不满意,也没有笑。
有有天,她找到我家,她喃喃地对我说,梅,我有话给你说。我自然满口答应。我正准备把她领到我的卧室,俩人开始密谈。可是,她娘却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二话不说,把她拉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彩菊姑的出现。听人说,她父母不允许她出门,因为,她疯了。
我更奇怪,怎么一个好好的人,突然会疯了?
后来,又听说她的未婚夫来,说要和她结婚。但是,她哭了,死也不愿意嫁他。而且,她请求退婚。
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没文化,人才很一般,可找的对象却是高中生,而且人没说的。小伙子文静朴实。退婚,这是为了啥?
后来,我从她的闺蜜口里隐隐听说,有天中午在地里干活,乘着没人之际,俩单身男子把她轮奸了。
我忽然明白,她的退婚,是那么伟大。她已经觉得自己配不上未婚夫。她疯了,但她却死死守住了自己的道德底线。
再后来,听说她父亲领她到外地神经病院去看病,那么贞洁的她,却乘人不备,钻到了一个远方也患有神经病的小伙子被窝里。父亲又羞又气,打自己了几个耳光。
我听说后,我没有看不起她。我明白,她是想离开家乡,到谁也不知道她遭受欺侮的地方生活。
几年后,她和丈夫来探亲,据说,丈夫的病好了,还当上了生产队长。而她,却神志不清。走在大街上,腰带垂了下来,她也毫无觉察。丈夫笑着哄着,给她系好腰带。家里人对她彻底失望了,倒是对她丈夫很满意。
不知道住了多久,她和丈夫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又停了几年,村里人说她死了。丈夫传来信说,她乘家人都上地干活的时候,她爬到屋里的棚上,掉下来摔死了。家里人似乎没人去,彩菊,从此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听说这个噩耗,很是伤心。我后悔,怎么不早早去解开她心里的疙瘩?如果是那样,也许她今天还活着,而且会活得很开心。我会把那俩欺负她的人得到报应,会让她痛痛快快哭上有场。即使都知道她被欺负了,但没有人会看不起她,因为,她的的确确是个好姑娘,她的每一天,村人都看着她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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