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没有过狮子山兴高采烈追逐轰鸣的蒸汽机车,寂寥田野里牵扯长长风筝线迎着迅猛的东风一路狂飙,大观埝一个猛子扎到底再睁开眼睛有的放矢,哑巴堰边狗刨边心怀鬼胎偷觑岸上累累果实,杀猪房过屠门而贪得无厌大嚼,糖果铺垂涎欲滴目光呆滞,邮电校、生药厂调虎离山翻围墙智取威虎山,三家村顺田埂游戈的煤油灯火里蹑手蹑脚的身影,石灰桥闸门顶哎哟连天狂轰滥炸,岸边心花怒放煮筒筒饭,四处农田里声东击西偷红苕、番茄、黄瓜、撇蓝,那么你一定不能算作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沙河堡人。
八七年以前,沙河堡就是心中的整个世界。这里有令人仰慕的豪华商场,这里有血浓于水的同气连枝,这里有趣味恒生的广袤田野,这里有率真可爱的伙伴,这里留下来我生命历程的一串串足迹。这里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这里是自由自在的乐土,这里是浩瀚无边的宇宙,这里是安居乐业的国度,这里是针砭自我的一面镜子,这里是催人奋进的一本教科书。
流连沙河堡的春天,不只是因为迷恋万紫千红,而是神醉即将到来喜气洋洋的新年!
辛苦一年下来的人儿,在腊月起头的时候,便已经着手忙碌诸多年节事项,类似打扫洋尘、粉刷墙壁、补漏捡缺、拆洗被褥、抹洗家具、烟熏腊肉、灌装香肠,布置居家、邀请宾朋、购置各类年节必需品,诸如新衣服、新裤子、新家私、新碗筷、新年画、新等等,说白了就是足以凸现自己家境丰厚吃着不尽的新一切。而这类通常只是家境比较富足的城镇居民或者公职人员,乡村里的人家,此时似乎还没有精力去点燃这即将到来的新的一轮喜悦,还没有经济去料理这些迫在眉睫的大事小项,只不过正跃跃欲试罢了。
肥猪哪天出栏还得反复合计,多喂一天多收入不少票子,但是抵拢来的价格如何?杀猪房会不会找茬儿不收?会不会故意卖关子降标准来杀你价?会不会杀人不眨眼孵去你足足两个猪头重量的大粪?号票会不会年前突然宣布作废?债主会不会年三十连夜上门逼债?会不会不问青红皂白拖起肥猪开飙?想起就让人茶饭不思,夜不成寐。
杀猪房狗日几个肥头大耳的东西,老是爱拿农村人家说事,就捏准你胆小怕事,就吃定你绝无下家,爱怎么摔摆还就只好认了,敢争论一个试试!怕三百斤的肥猪到他嘴里七扣八除连降带孵就小人儿那么点儿!
其实他们的担心感同身受,每年家里肥猪出栏,总会欢天喜地随父母紧赶去,为大中小所谓红口白牙的标准,为没有灌怎么可能肚皮比血吸虫病人还大相持不下。在有猪记忆里,每年一头的年猪,无一例外都是小标准,或者就是百合花、红芙蓉开道,菩萨心肠怜穷惜贫勉强来的小标准。
所谓的标准,严格说来分成为三个等级,大概是一、二、三百斤,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可大可小一句话而已的问题。每头猪都可以游离于两个标准之间,就看肚子里那泡大粪在他眼目里的分量,高兴了,小兔崽子便便还差二两,心情糟糕透顶,分明你就是牵的一头非洲便象嘛。
而标准所牵涉的实际问题却过经过脉,每个标准之间返回售猪户口粮、肉票多少不同,关乎到下一茬肥猪出栏前,这一年内全家的衣食住行,特别是即将踏入的年关。一票难求的肉票比较起每个家庭里短缺的人民币可更值钱得多。一方为降低标准处心积虑,一方为一举夺标费尽心机!
“你***!莫标准!抬起爬!”
该!他***,抬过来那会儿,居然兴奋过头忘记了扯屁眼上的木揍揍!
如果你没有逆来顺受的胸襟,如果你没有急转直下的迎合,如果你没有敢于戴高帽儿的勇气,如果他已经掀起来飓风你还不会使舵,如果你胆敢口无遮拦,或者你***干脆就抠得来驺巴巴飞雁、红芙蓉都舍不得好事成双,就是水牛也给老子降成毛驴再孵成小兔崽子。
最最关键是生产队这一年还没打总结,到底今年全家能挣多少工分,每一个工分的价值如何?一切都还云遮雾盘,就屏息以待吧!
越是靠近岁末,越能深切体会到这片捉襟见肘乡村人家显而易见的不安、骚动和殷切期盼。
对于含辛茹苦沙河堡居家的农村人家说来,自己好像就只是为这一个又一个的面子而活,就只是为这一次接一次的担惊而生,而这一切都是上天冥冥之中早就已经注定好的!
腊月末,在四乡八里的鼓动下,整条老街,一天天,渐渐,紧张起来,热烈起来,蠢动、跳跃起来。
已经一切收入揽入囊中的乡人,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赶往街头,更确切说来是忧心忡忡一路紧赶快跑。再不去今年就甭指望能把年过安生,再不去今年注定丢光颜面!也不知自己要买的玩意儿还有货不?莫不当真一碾拢他狗日突然横眉吊眼给你宣布号票到你作废!明年请赶早!给老子脚下生风赶到作废老子前作废了它!
此时的沙河堡街头才真正轩昂、沸腾、欢乐、不可开交起来,四处弥漫开大刀金马出手不凡过年了来的气氛。
如织的赶客风风火火,你追我赶,满载的人家,屯街塞巷,川流不息,临街的商铺,车马盈门,观者如堵。
更多的,来自街头几所学校单位部队科研所里衣食无忧的涤卡、灯芯绒、华大呢们,则攒三聚五风风光光搭乘12路战车赶往繁华大都市,去领略他们非同凡响的都市裁剪坊、百年老春熙、国营大商场。
街头唯一两三家供销社、糖果铺、杂货店,早几天就在门前街边各自支开一字长蛇门、铺板摊子,摆放上各种年货,包括烟酒、糖果、穿戴、布匹、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各种销魂荡魄的烟花、火炮、儿童玩具,而且一定会摆到至少初五六,不耗光你乡巴佬蓝布荷包仅有的镍币绝不收兵。沙河堡人的消费套路对他们而言胸有成竹!又便宜又相因又省油就只有他们供销社!而且全成都都只有他们这唯一两三家!不信?不信就进城试试呗?你龟儿进城就犯傻乡坝佬敢去吗?晓得九眼桥哪个方向不?怕一样没提回来还落过图谋不轨妄图出十元把八十元东西猫儿回家!报警,报警,给老子提人保组拘留过初三!
他们策无遗算的生意经上,永远不可能出现积压商品的败笔。
他们所谓的货真价实、物超所值,不外乎绿色大棚种种自说自话随意倾向的伎俩,年前金宝卵,年后卵宝金。摆哪里一只标签凤凰的鸡,很可能你就真相信了,那只不过就是非常非常逼真鸡的一只凤凰。只是面浅皮薄少见多怪乡巴佬你孤陋寡闻了而已。
每个摊子都被里三层外三层涎眉邓眼,叽叽喳喳,泛着染料味道羞口羞脚新衣服相因佬包围。小心翼翼挑选着每一样可能会被列入采购计划的廉美物件,深怕一不留神哪里开罪了生杀予夺供销大员!实在不行的话,八两算一斤就一斤!怕城头一趟下来八十两的钱买了还不如他八两!
街道两旁每一空地密密匝匝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箩筐、背篼、竹蓝,蔬菜、家禽、野鱼、汤圆粉子、水果、炒货、红糖、禽蛋、瘟猪肉……
也只有临近过年的这条老街,才会呈现出一派物埠民丰火舞耀扬的繁荣景象,再不必往日般寝关曝纩,狼烟四起,狼奔豸突,鸡犬不宁!
只看碍口识羞语无伦次爱脸红的样子,心醇气和秉性毕露无疑,不闪快点当心秤杆戳瞎你龌蹉、多疑的眼珠!
一通几家颐指气使舍我其谁的供销社,老是让人提心吊胆,生怕一发千钧之际秤砣落上一只飞蚁,一定完蛋!那脚可是为你过秤被砸坏的,难道不该你支付她汤药费?
说不定,她真是狠得下心来,把软软多出来半个的半个生生给咬去!而这正是每次光顾那里最为担心的事故。她和狗屁倒灶乡巴佬你有哪一点可以扯得上,为这可多可少一半一半的一半网开一面的交情?
从来她就不曾手下留情,哪怕一次把明快的线条射向明媚的蓝天,而百分百誓必把你戳下南柯一梦万劫不复的深渊!
每次陡然点燃喜悦间,她个个师出同门般,想方设法一颗颗往外拈,再一眨不眨戴上老光穿针引线,渐渐地,从喜悦、担惊,到失落,恐惧,直至大势已去,跌入谷底。
唉呀!收秤,收秤!赶紧收秤!就十个!
生怕乡巴佬你占了她一次一克的便宜!你不主动缴械,她可是大把时间陪上你耗,反正磨到下班还好几个钟点,老娘正好消遣!
接到来,接到来,接到一丝丝细针密缕、精雕细琢。就是铁杵的姥姥,今儿个老娘也定把它,磨砺成绣花针!
那些年,家公在国营理发店旁边,大茶馆门前,边晕盖碗茶边卖炒货。过年去请他到家里团年,虽然不至于揽获一几毛的意外惊喜,却也总会讨来一包包沙胡豆、糖豌豆。
三百六十行不知还剩几行没历练过的他,替国民党军队吹过小号,而且吹作了尽皆连座持人长短的铁证,十六岁即列入入党积极分子的母亲,无量前途毁于一旦;开过馆子,拽着母亲连夜潜入,啖光饭店里唯一一个凉拌鸡头后,沙河堡街头,债主眼皮子底下,从此冰消气化,影讯皆无。挨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怎么会五十好几却担起来炒货挑子某一直不明就里。
沾酒犯困的他也不知怎么可能讨得来生计?每次到摊子请他,都是四仰八叉斜倚竹椅靠背,军大衣裹得严严实实,手插袖筒,倒头酩酊状酣睡。胡豆瓜子爱抓请便!
过年的街道、居家、单位、学校、部队,总会争先恐后营造出一种张灯结彩举国欢腾的年节氛围。
各种祝愿、励志、祈福、展望书写上长长短短的红对子,张贴上八街九陌一尘不染的门框。五颜六色的气球漫天塞地迎风飘扬,七彩缤纷的彩带怀金垂紫轻飞曼舞,宽敞明亮的街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单位门顶的大喇叭行云流水余音绕梁!
白日里,沙河堡就是欢乐的世界,音乐的海洋,人声鼎沸,万马奔腾,一望无际的草原,牧场!
而这场年复一年,以爬上七零三楼顶,观看数十里外人民南路烟火枷,青羊宫灯会为巅峰,万人空巷的盛会,总是会在弥漫着硝烟依依不舍的欢乐氛围中一天天消减,一天天冷却,一天天淡泊,直到大年过后的哪一天彻彻底底从人们曾经忘乎其形的生活、脑海、和视野中蒸发。于是,人们又翘首期待期待着,新的一年,新的一次,更为富足精彩的新年!
从沙河堡到九眼桥,沿途的街道、厂矿、宿舍、乡村,奔忙着各行各业的生意人,担挑挑的豆花、糖饼佬,扛磨刀石的磨刀匠,背背篼的胡豆瓜子、麻汤帮。草垛上插满五颜六色气球、风车、拨浪鼓、玩具枪、响簧的手艺人或走街窜巷叫卖,或就地跺街头拉长声音吆喝,边摆弄出让人心慌意乱的响动。非常便宜,也非常耐心。大街小巷都是拨浪鼓敲打和零碎的鞭炮声,以及你追我赶欢天喜地的小粉脸,走东窜西拖家带口的当家人。
每到过年,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城市乡村,你准能见上成都一绝,扯响簧、花甘蔗。
巷里多才多艺的孔居人,可以把响簧拉扯到如同一只密封在玻璃容器里飞速旋转陀螺般,固定到弦头纹丝不动,我们称其为“神”,而旁人根本就看不出门道。他也可以把嗡嗡作响的它高高抛上数十米的天空,一个转身,从后背续上。看他扯响簧无异于欣赏一场耳目一新的视听盛宴!
花甘蔗,与扯响簧手笔尽管大相径庭,营造一种自娱自乐喜气洋洋的年节氛围,却是异曲同工。
站在高高板凳或任意一个台阶,铮亮、锋利的(尖刀)刀尖轻触上齐胸的蔗尖,目不转睛,陡然撒手间,电光火石般,尖刀在甘蔗上方疾速划出一道圆圈,迅雷不及掩耳猛切下去!针落有声的场地上,立在原地的甘蔗,如最初般,完好无损,纹风不动!莫非,失了手?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呼啦,裂成两半爿,哗啦倒地!啪啪!鸦默雀静的现场,心儿提到到嗓子眼儿的诸位,如梦初醒般,点头咂嘴,喝彩叫绝,掌声不断,经久不息!
每年初一一大早,母亲准会在你刚穿好新衣服出门时,笑容满面把两毛崭新纸币,和钱包里仅有的分币递到手上。
满脑袋想的就是如何最大限度,发挥来之不易两毛钱的巨大潜力,万一哪天糖果铺死歪万恶的太婆,把二两糖称成了二十两,老子不就撞狗屎大运了?
来来去去那里打酱油、菜油、买烟、买盐………卧薪藏胆无数个年头,包括胆战心惊使假酒票,有生唯一一次百密一疏终于让撞上了!
那个杲杲烈日,心浮气躁的中午饭点时分,杀猪房新门市一墙之隔大供销社,打酱油带给父亲买百合花,递张蓝票儿过去,居然她挺认真给最见不得钱的小某回赠了张蓝票儿、几个镍币!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神鬼不知用于瓦解薄弱者意志的糖衣炮弹?红头花色,全身燥热,未加思索抓起瓶子撒腿开飙,险些撞杀猪房公厕门前电线杆,回头刹那如果没刹住车!一张蓝票儿哪里够支付加重型脑震荡的汤药费?
阶级敌人,吃了你,爷也永不变节!你就尽管地行所无忌地破费吧!
那以后再去那里老是心猿意马,再也不敢直视太婆。早打定主意,站老远,她一吭老子就飙!这么巨型的票儿我上哪里还退得出来给她?
因为过年钱历来是三弟兄分开给,而且互不打探,到今天依然不知道那些年到底是吃够了亏,还是发足了财?反正那年跟他们屁股后学习割猪草时,卢老六一伙在石灰桥打平伙时,李老大从一层又一层报纸里仙人般请出来那张五毛超级大票子让某错愕、狐疑、心痛了好久!虽然也白吃了他们八分之一牙桃酥抹合。
后来的某年无意在花果新居偶遇匠人六哥,几瓶啤酒下肚终得以释然,但是酒醒来却依然挥之不去。真是割牛草卖血精厂猫儿起来的?为什么陪他们四下乡里割全天,甚至凌晨三点眯起眼睛帮他们拉飞文,却从来都是那句话:向毛主席保证全部交公了的!
好些次割草,他们除了打平火,总会找一片平地,掏出大把大把镍币莺歌燕舞打什么窝儿!荷包里唰唰唰不晓得几百个!请各位曾经的背篼帮帮忙合计一下,五厘钱一斤的牛草!那不叫愚公移山叫啥?活脱脱一真实版本成语典故,蚍蜉撼树!
钱打得千疮百孔,却从来不肯舍得掏出一分一厘让你晕小半杯米花儿!我可是你亲兄弟吔!全部交公,哼!你就不该害你亲兄弟,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吃颗冰糕比登天还难噻。况且你兄弟无论在哪个学校读书,可都是人人景仰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几好干部!偏偏到了你两位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瘟得痛手中,竟完全呆若木鸡弄于股掌!悟出生财之道却如此金口玉牙讳莫如深。了无生趣的童年,徒有虚名的高干,水深火热的兄弟,不同样可以边为公家边为自家?你让你碧血丹心不经世故的兄弟拿什么,如何去抵抗阶级敌人千变万化目眩神迷的珍产淫货?
就让苦我心智的糖衣炮弹来得更猛烈些吧!
从沙河堡上街杀猪房新门市,到中街生产队搅面房几百米整半条街,上百间住房、门脸,是我前门一位曾姓富农买下的,几十年烟火邻居的我,却竟然浑然不知!
而这位勤俭节约的老邻居,他自己全家三辈十口人却居住在一栋土夯墙四合院。家里近乎一无所有。
解放那年,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财富,一夜之间全充了公!
某小时每年腊月二十九都去他家推汤圆粉,他家里才有周围唯一一幅双手推大石磨。甚至还随邻家孩子老五称呼他曾家公。这位驼背、瘦削、和蔼可亲的家公不仅勤勉而且精通农事,尤其擅长蔑制品。隔门前小水沟某亲眼见单薄的他每天没日没夜佝偻腰身在自留地里耕耘。雨天或者农闲就坐后门屋檐口或者后屋檐竹林里编背篼、箩筐,随时见上小某都乐呵呵的。是最近偶然一次从母亲那里得知,我穷邻居里原来还有如此一位不露声色举足轻重的财富人物。
听母亲说,上街人保组前身解放前是东岳庙,紧邻一座土地庙。每年冬月二十五,几个壮汉会把庙里大菩萨抬上从上到下沙河堡走上一个来回,以祈求沙河堡一方风调雨顺,繁荣昌盛。破四旧那年,如马家沟七根栢土地庙般,被一波接一波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焚巢捣穴化为乌有。
中街葵庄原本是沙河堡最大一陈姓舵把子的公馆,无论规模、气场还是档次仅次于李劫人故居,解放那年被武力镇压后,将其改造成为了沙河堡街道办事处。旧时,其附近,货车司机和地皮流氓沆瀣一气坑蒙拐骗的行径时有发生。地皮上街招徕生意,运输费用揽入囊中,货物大包小包甩上车,货上完客人还没来得及蹬车,货车一溜烟开飙,客户没回过神,地皮流氓早已云屯飙散渺无音踪。
解放前夜,胡宗南残部辎重车马,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从沙河堡沿成渝路撤退,从四〇二带走了几乎所有的机器设备、工程技术人员,翻越龙泉山脉,抵达重庆,乘飞机、轮船逃亡台湾。那一夜的过军,在附近人家包括母亲老宅临时安营扎寨架锅埋灶,到今天记忆犹新。第二天一早,沙河堡所有地界密密麻麻都是五星帽,母亲才得知,沙河堡解放了,和平解放了!那一场天翻地覆,当家做主了,举国若狂的,秧歌庆典足足持续了几天几夜!
沙河堡唯一一栋高楼大厦,一楼一底供销社大百货商店,落成时间,七十年代中。从日用百货到家用五金、半导体、自行车、18寸大黑白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附近农村、农场、单位、部队、学校的人们,只要是可以不进城解决的问题,一定会到那里去。
“为啥子非要花一角二去城头喃?老子才没得那么瓜!再说城头的东西贵都逑不说,车子挤死人还难等!横眉冷眼的售票员和城里人一样看不起你乡坝佬!恨死你土农民!进城就是花钱找罪!”
最主要一点他绝不会轻易吐露,其实进城就发怵,分不清东南西北,被城里人儿孙般教训不说,还怕被骂得找不着回家的路!
一年四季客流源源不断,生意兴隆,也带动着整个沙河堡其他小铺子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沙河堡这条穿越几个朝代的老街,与周围的街道、场镇比较起来,占据交通便捷的地理优势。街头连接东门唯一一条成渝马路,相对说来位居道路枢纽地带,任何地方的货源组织调度得心应手。根本也就用不着像附近乡场那样,靠缝单缝双的日子来协调交易,来汇集人气,来拉动经济,它就是每天都红红火火永不没落的白日场。
一条古老、宽广、清澈、生机勃勃、水流充裕的大沙河,从名江都江堰段滔滔汩汩穿越近百公里行程流经下沙河堡,擦着老街的边缘奔腾而去,解决了当地居民、厂矿、学校、部队、农田水利灌溉用水,同时还为可能突起的船运业带来了可贵的契机,可以说沙河堡就是左右逢源的一块风水宝地。
安居乐业的沙河堡,也曾风云突变,祸乱交兴。六十年代发生在邮电校(红成)生药厂,两个派别间的殊死搏斗,是一场以所谓的激进派826红卫兵,与保守派红成红卫兵两派真枪实弹你死我活的角逐。荷枪实弹生药厂大门口两挺寒气森森马克沁重机枪有目共睹。那一场隔着哑巴堰、苹果园,五百米距离,血与火的较量到底持续多长时间,共发生过多少次阵地战不得而知。窑坝子的钟声就是战斗的号角,就是小孩子捡子弹壳的提前预告!战事正酣,就地隐蔽,战事休整,端起洗脸盆给老子冲!黄铜的!晓得好多钱一斤不?牛草几十倍!
那次做客邮电校喝酒,踌躇满志的六哥依然为他曾经满满几盆子黄铜唏嘘不已!
“老三,火哟!遍地都是,端起洗脸盆捡就是,一次捡几脸盆!嗨呀!死人遍地都是,血把邮电校生药厂染得通红!太**吓人了!”
唉,我可怜可悲而又不知天高地厚,为了两元一斤黄铜出生入死的六哥啊,只能说全托了上苍的眷顾,你还能有小命来眉飞色舞大供销十里飘香九分一个的肉包子、三牲五鼎几分一只的鸡爪子、鸡膀子、鸡卵子。手榴弹机枪子弹它可真不是你耍的火药枪冲天炮儿。一颗意外飞来的花生米就足以让玉树临风舌灿莲花的你两腿一伸鸦雀无声!
哒哒哒哒哒,嗖嗖嗖嗖嗖,呯呯呯呯,战火纷飞,狼烟遍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一场为了所谓理想信仰刀光剑影触目惊心的阋墙之争,甚至殃及到了窑坝子这片静影沉璧鸡犬桑麻的土地。
那是一个月洒清辉的夏日夜,母亲和搅面房曾世培在哑巴堰角落(吊钟处)轮值放哨,深夜突然出现两个手提冲锋枪(来自重庆荥经县,邮电校驻扎,之前偷生产队苹果,被张幺爸儿抓住,几位社员将其按进中沟,打得半死不活),腰插手榴弹行踪诡秘的黑影,而且偷听到他俩嘀嘀咕咕嚷嚷偷袭生产队队部,此地距离队部不过三百米距离,要从歹人眼皮子底下从容赶过去报警几乎是无稽之谈,是明哲保身知难而退,还是扑汤蹈火在所不惜,母亲毫不犹豫冒死向苹果园发出了死亡呼喊:
“夏二娃,夏二娃,快!快通知窑坝子敲钟!快!”边吼边往窑坝子方向撒腿狂奔。
急促、铿锵、紧锣密鼓般的钟声,划破夜色,终于唤醒了这片沉睡中危在旦夕却浑然不知的大地!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暴露于光天化日两歹人狗急跳墙,竟丧心病狂拉燃引线冲母亲奔跑方向狠狠扔出手榴弹!
如果不是跑得快,如果不是福星高照,如果慌不择路跌落大粪坑的不是曾世培,如果不是曾世培是她又不是曾世培般吉人天相,手榴弹居然都会哑了火!如果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如上天安排,那么我们的命运将重新洗牌!
据说那场真刀真枪阶级兄弟间的屠戮,被机关枪突突死伤的斗士血流成河,哀鸿遍野,难以数计。一个大坑全埋了。哪里知道那些外地跑本土串联,丢掉性命的姓什名谁?只管推下坑。对得上号的数据,本街居民显示死亡四人,大难不死留下残疾某位李姓沙河堡人就是历史的见证。
粮机厂座落于沙河堡上街,距离哑巴堰直线两百米,原本与生产队毫无厉害冲突可言的兄弟单位,不知何故,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武斗那年它的职工竟然无端寻衅滋事,跑哑巴堰苹果园,摇晃抓扯枝丫,甚至谩骂前去制止的社员。本人揣测,极有可能是哑巴堰草鱼精或者熬锅肉这个心魔隐隐作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怒不可遏的邝大爷一声号令,给老子打回老家去!全队社员人不分老幼,抓起锄头、丁耙、扁担黑压压从三岔口杀将过去,他耀武扬威粮机厂最终成为了缩头乌龟!紧闭大门不敢应战。
而身为队委记工员的母亲,则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站在罐罐窑三岔口义不容辞策应着这场史无前例毫无退路可言的保卫战!同志们,向着粮机厂,冲啊!
那场几近短兵相接的白刃战,虽然以它的妥协告终,但它对门张家(生产队社员张大爷)的围墙,却庶几被斗志昂扬的社员扔光了砖头!
马家沟是生产队时期,中下街交汇处,最为偏僻的犄角地带,被周围的生药厂、董家山打靶场、轮胎厂、一栋一楼一底红砖红瓦楼房合围其中,既没有堰塘,也没有果园,更没有一望无垠的粮田,只是大大小小东一块西一溜的田块儿、菜地。
一条三米宽的水沟流经马家沟汇入沙河水。听母亲说,小时候这条水沟水流充裕,深浅适中,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周围住家都来小河沟洗衣、淘菜、挑水、洗澡。曾经一次洗衣时脚下一个趔切险些酿成事故,庆幸的是自己又拼上岸来。街上接通自来水后,渐渐被冷落下来,久而久之曾经养育这方祖祖辈辈的老河沟被居家肆无忌惮注入生活废水,不再有了旧日白鱼追浪紫燕冲天蛙鼓蝉鸣百鸟啼啭的欢欣场面,甚至到后来纯粹就沦为了一条不堪入目的臭水沟。
就读中学那会儿,偶尔逛过去还见有人在那里钓鱼、逮鱼、甚至洗澡,后来就花钱请你下去也退避三舍,黑黑的水面满是浮萍、水葫芦、垃圾、黑蜻蜓、蚊虫。
八十年代初,沙河堡逐渐融入新兴的个体经济,国营与个体互相调剂,互相充实,互相弥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使得沙河堡街头经营的商业门类更为齐全,品种更为丰富,行业更为景气,处处彰显出如日中天的大好势头。
八十年代末,某成为了十里黄土坡上,一个场镇信用社一名普通员工,每天循规蹈矩,与世无争,无所事事消耗着宝贵的青春。日复日,年复年,奔忙于工作、学习、生活,加上唯一的业余爱好全在摩托车,根本再未曾去留意过老街的变化,甚至很长时间都不再到街头去。直到两千年后的那一天,居家这条原本充满欢声笑语连甍接栋的巷弄里,只留下本家独独一幢楼房孤零零地矗立在原地,四处茅封草长,颓垣破壁,门前拥来了越来越多摇尾乞怜的流浪狗,流浪猫,才留意到沙河堡老街早已不复存在。而我风雨与共了大半辈子的邻居们也不知何时搬去了哪里?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才想起来应该足够珍惜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这方宝地,让后人与我们共勉曾经如此繁荣兴旺沙河堡老街的人文、历史、发展、变迁。可惜认识的人们都不是事前诸葛,再四处打听的时候,也没能寻来一张昔日的老街照片。甚至挖空心思笨拙地抖动一指禅在最为先进的互联网络搜寻栏键入:
“老沙河堡”
“70年代沙河堡”
“文化大革命沙河堡”
“沙河堡*”
“三六九那个沙河堡”
“邮电校旁边沙河堡”
“李劫人和沙河堡”
“李三娃儿住沙河堡”
……
是否是来得轰轰烈烈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之所以存在,一定是特定历史赋予的特定使命。甚至沙河堡这三个字,对于许许多多沙河堡人说来就好比自己的家人、亲戚、朋友,或者就只是一个街名、路牌而已。不需要刻意强调,不值得额外关注,不足以老生常谈,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不过就是你每天必须要回来吃饭、睡觉,早晨必须从那里出去谋生,而必须要遮风挡雨的矮房子、烂棚子而已。
是啊,不留一点痕迹就快彻底消失于这片曾经激情壮怀热土地上的沙河堡老街,以及附着其上至死不渝的亡灵们,你的后辈也只能靠星星点点的回忆,来缅怀你上百年的不凡历程,来体会风雨飘摇中走过来你的坚韧不拔、你的虚怀若谷、你的养育再造、你的功德无量。
我想,我们每一位沙河堡的子子孙孙一定会永远铭记心目中最圣洁而朴实的这条老街。你的样子将永远镌刻在我们这一辈、下一辈、父辈、祖辈乃至曾经有幸一睹你容颜的每一位世人心底。
沙河堡永永远远是我们心中最美丽的街道,与老沙河堡的光阴故事值得我们骄傲和自豪。
愿这条世纪老街更上层楼彪炳青史,让我们拭目以待“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个尽态极妍、灿烂炳焕的沙河堡矗立在成都东方,屹立于世界文明名都之列!
2014年10月7日,于成都,沙河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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