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突然变得格外高兴，每天嘴里哼哼唧唧，脸上荡漾着退不去的春风。每天的饭菜也变得特别有口味，餐餐吃得精光……“反常了……”李凯旋想。

邂逅谷越春，王静终于明白再与谷越春成为一家已不可能。对于深深钟爱谷越春的自己来说不能不说是个悲剧。为了一生都能和他联系在一起，她要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来都娶谷越春的两个女儿成为永远的亲家……将来的变化谁也不知有多大，孩子们也不知会不会听她的安排。她不管，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约谷越春到家里做客，早日把事定下来……

她卤好几个鸡蛋，炒好牛肉片，照例来到江门车站等待谷越春的车……可一连三天都没见到。家里一连几天都是卤鸡蛋和牛肉片，李凯旋满腹狐疑……第四天，王静仍然卤好几个鸡蛋，炒好牛肉片来到江门车站，万万没想到李凯旋跟踪在后……车站仍然没有谷越春，她怎么知道谷越春已调到小短票了……

怒气冲天的李凯旋拽着王静的头发拖回家，一顿照例的拳脚后狠狠喝问：“到底给谁送吃的？今天你要不说清楚，离婚前我也要打得叫你记住，免得以后的男人再打你……”

一阵折磨之后，她想了一个万全之策：叫哥哥王丰到车站联络谷越春……

听说王静为了见自己几次到车站接车并引起李凯旋跟踪，谷越春感到再也不能让她失望了。王静对自己一往情深，单独一个人去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值乘到关州退乘，谷越春在公寓问陈德顺：“还记得当年在大修队看慢行的那晚吗？”

“咋不记得……现在怎么想起这事儿了，哥？”陈德顺不解地问。

“那天晚上，你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谷越春说。

“是的……我问过，咋啦？”

“现在，我就向你讲讲我当年那个女朋友……”于是，陈德顺听到了一个只有电影、电视或小说里才有的生死曲折爱情故事……每到动情处，他都看到谷越春忍不住热泪盈眶，自己也不禁跟着掉泪……10多年来从没见他提起过，现在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呢？

“这次退乘，我们一起到她家做客……”谷越春说。

按照王静写好的地址和时间，谷越春与陈德顺着便服来到王静的两层木楼。

李凯旋父亲早年在商埠开了家杂货店，对门是有名的《三月戏院》繁华而热闹，他的生意十分兴隆，家境殷实，修建了这座两层楼房：通红的木柱，雕花的窗门，都显示着楼房主人的身份，只是那些雕花早在“文革”中被砸掉了。

“来啦！”王静一脸灿烂笑容，见谷越春肩头擦了点儿灰尘，连忙给他拍了拍……这一极小动作告诉陈德顺他俩的关系何等非凡。长这么大，陈德顺从没看见世界上还有如此漂亮又钟情的女人，他惊得目瞪口呆……

王静穿着一身玫瑰色旗袍，更凸显她丰润的身段及特有的曲线……

“这是我的同事和朋友、兄弟陈德顺。”谷越春指着陈德顺向王静介绍说。

“嫂子……”陈德顺有点儿紧张地喊了一声。这一声“嫂子”让王静万般感慨：“这世上的姻缘怎么就这么叫人伤心……”“到楼上坐吧……”说着引他俩上楼。

二楼是卧室，透过木窗可以看到热闹熙攘的大街。卧室是老式国民雕花床头，床上铺着水红大牡丹国民床单；一排衣柜四扇条门就像四条屏风，一对猩红的花瓶里插着沁人心扉的春兰，摆在一张黑亮的乌木桌上，旁边还有一台大收录机……

“你们坐吧，我下去做饭……”王静说着“腾腾腾”下楼了。

“我没忘记你忘记我，

连名字你都说错，

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

看今天你怎么说……”

收录机里传来邓丽君柔美凄婉的歌声，使谷越春思绪联翩……

“俺嫂干啥嘞？”陈德顺突然问。

“唉……以后再慢慢说吧。”谷越春道。“有人说我们是新时代的‘廊桥遗梦’……”

“我看的书不多，不知道‘廊桥遗梦’是什么故事。但我看到王静嫂对你是一片真情啊！不是一两天、一两月，而是几十年哪，可不容易！”陈德顺感慨道。

谷越春只有深深地叹口气……往事无法追回。多少人间的苦难与忧愁、惋惜与悔恨，都曾走马灯也似围着他转来又转去，他又能怎样呢？今天敢到这里来，就是做好了那些曾经受过的悲痛与酸楚。他愿意，也心甘。因为这些悲痛与酸楚给王静带来的却是幸福与快乐……

王静围上大围裙忙前忙后：一边小炒大爆，一边回忆那些曾经的颗粒……那是永不消逝的伤心啊，总是倔强地侵蚀着她的思绪……

正忙乎且伤心时，不料李凯旋突然回来了！

王静一怔：“你怎么回来了……正好，厂里领导听说我病了来看我……总不来的，不好好待一下人家？你回来可以陪陪人家。”

“单位停电了……”李凯旋道。

王静“腾腾腾”急忙跑上楼对谷越春紧张道：“别慌！别慌……”谷越春吃惊道：“我没慌，是你自己在慌！什么事？”

“李凯旋回来了！他单位停电不上班……别慌，一切听我的……只可惜30盘菜还差好几盘……”

谷越春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不安宁！怎么办？与从前的男人私会是什么结果，他心里非常清楚。“咋办，哥？”陈德顺也着急道。

不一会儿，王静引着他丈夫李凯旋春风满面地走上楼来，指着谷越春和陈德顺说：“这是我们厂的两位工会干部，听说我病了特地来看我……”她说的跟真的一样，谷越春镇很快镇静下来。

“哟！这可真是麻烦了领导啊……”李凯旋满脸笑道，“从来还冇得哪个领导到这个角落里来……”说着给谷越春二人递烟。“哦，我们都不抽烟……”谷越春歉意地笑道。

听说“我们都不抽烟”李凯旋心里泛起嘀咕：“领导还有不抽烟的？”正寻思，已下楼的王静大声喊道：“李凯旋你个死人！赶快叫领导下来吃饭唦！不是你的领导是吧？”李凯旋连忙招呼二人下楼……

四个人围定饭桌，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20多盘菜：红烧大块猪肉，切得菲薄的牛肉片儿，整个儿的道口烧鸡，一大碗蒸肉糕，一盘烧桂鱼，还有卤猪蹄儿，爆猪肝，溜春笋……五颜六色，色香俱全。每盘菜都是王静的一颗拳拳之心啊……

“来！来……吃菜……”王静叫谷越春和陈德顺：“难得领导这样关心我们下级……”

“哎！怎么先吃菜？先倒酒哇……酒呢？”李凯旋这才发现没酒。

“哦，我们都不会喝酒……”谷越春道。

刚才听说“我们都不抽烟”，现在又听说“我们都不喝酒”……李凯旋心里又泛起了嘀咕：现在哪有这样烟酒不沾的领导？再说了：你王静是休病假，怎么会知道领导要来看你？准备这么多丰盛的菜肴？更不说你今天打扮得如此妖艳，肯定是背着老子在家私会旧日情人……不禁怒从心起。但他还是按奈住了自己：待我一步步揭开这个“工会干部”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你一生着迷……

“哟哟！领导干部哪还有不喝酒的？真是药铺断了甘草……来！先吃菜：这是江浙名菜‘西湖醋鱼’‘宁式蟮丝’……敢问您家是在哪间办公室办公啊？”李凯旋道。

谷越春明白李凯旋起了疑心，自己反倒镇定下来从容道：“工会办公室啊……”

“啊，是的，工会办公室……”李凯旋晃着头眯着眼缓缓重复道，突然又提高声问：“工会办公室在什么地方？”

事到这里，王静预感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不顾一切主动“进攻”李凯旋，她煞有介事、一箭双雕地对李凯旋责备道：“工会办公室就在进厂左拐的地方，你未必冇见过！”

见老婆还在自己眼皮底下演戏，李凯旋不禁怒火冲天大声吼道：“我是‘冇见过’！冇见过你这个不要脸的溅女人！冇见过朗朗乾坤你竟敢在家私自约会野男人……今天我就要当着你的面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说着，握紧拳头朝谷越春狠狠揍去……

自始至终密切注视着事态发展的陈德顺一直没作声。他感激他的朋友、哥哥谷越春对他的信任，和他一起来会心上的人。他感动王静的一片热情与真诚，也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一切。虽然只跑过几趟车，也学会了做随时应付的准备……当看到李凯旋朝谷越春狠狠揍去一拳的刹那间，陈德顺那只掂过轧机清过筛、砸过铁镐抱过钢轨又经过擒拿格斗的大手铁钳般地捉住了他的手丝毫动弹不得……

“李凯旋！闭上你那口脏嘴！”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的谷越春大声喝道，“是的，我不是工会干部，而是铁路公安局的公安民警。我和王静互相苦苦相恋、死死追求，是情同兄妹、誓同生死的人……可是，王静，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不是归了你吗？今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她为什么归了你……”说着，他轻轻按下陈德顺的手，并示意李凯旋坐下来继续道：“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之所以一直芝麻心眼记恨王静和野兽般地虐待王静，就是因为我没娶她。在你眼中，既然以谷家未过门媳妇的身份下放到我老家却又不愿意娶她，一定是个不规矩才被甩掉的女人……”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娶他吗？我今天不说，你一生都不会知道：那是因为‘文革’我被打成‘反革命’，我不能看到她将来儿子的父亲是‘反革命’！如果那样，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将低人一等……你懂得这是什么爱吗？”

“而在王静心中，她又怎么能对你说我是‘反革命’？因为那是对我的无情打击与伤害！她宁可一次次被你野蛮殴打也咬着牙甚至跳楼摔断双腿都不哼一声的原因……你懂吗？”

王静伤心地轻轻啜泣起来……此时此刻，她多么想扑进她一生都痴心相爱又善解人意的人怀里啊！但是，她不能，这倒不是怕李凯旋，而是感到那样会玷污她心爱人的人格……

此时，李凯旋也懵了……这是真的？难道结婚以来一直错怪了自己的老婆？

“还有！”谷越春继续大声道：“往事不想提起。可是当历史被篡改被玷污的时候，就一定要重温！这不是记仇，而是教训。当年，你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时我赶回了老家。毕竟是发生在我家！我对王静说：你只要告诉我：李凯旋的年龄、长相和口音，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他找到……可王静怎么说你知道吗？”

李凯旋的心一阵比一阵紧，那些懵懂而揪心的往事同样沟起了他深深的痛。他极力睁大他的小眼睛望着谷越春听他继续道：“当王静知道我要坚决将你找到交给公社派出所绳之以法时，是王静苦苦求我千万不能这么做，说那样会毁你一生……我当然不会听王静的。当我们俩为这事争论得不可开交时，你知道王静是怎么说服我的吗？她说：‘当初你就是因为不愿我未来儿子的父亲是‘反革命’……如果你现在把李凯旋交给派出所，那他还是一个‘知青’么？他将永远背上一个人人喊打的罪名永远抬不起头，永远回不了城……’”

“为了救你一命，王静，这个世界上心地最纯、最美、最善良的人只有委曲求全、以身相许嫁给你……你这个良心被狗啃掉一半的人！”

羞愧难当的李凯旋“扑通”一声跪倒在王静目前……谷越春继续义正词严道：“李凯旋你听清楚了：你跪的不仅是你的爱人，更是你的救命恩人！日后你再不讲良心对她放肆，”说着指着陈德顺道：“我这位兄弟就是捏、也会把你的膀子捏得粉碎！”

这时，王静大哥王丰来了。他是王静特意叫来作陪的，有点儿小事而耽搁了。见妹夫跪在妹妹面前，心里也料到了八九分，慢慢扶起李凯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

小楼里安静了，从二楼传来邓丽君的歌声清晰可闻：

“美酒加咖啡，

我只要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

又喝了第二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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