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大修各分队全面进入更换重型钢轨任务中,大队组建了由副工程师庞待承和从三分队临时抽调而来的陈德顺而成的技术室,指导各分队“铝热焊接”重型钢轨接头实际操作。往来于各分队之间,陈德顺的工作清闲多了。即使到了哪个分队,也都把他当上级派来的“领导”相待,不是技术上特别的问题一般都不“惊动”他。没有当初谷越春的指点,自己怎么会有今天,他常常这样想。
“有了唐古拉格拉丹冬冰川的动力,就有了奔腾万里的滚滚大江,演绎了气吞万千的磅礴世界,从而激励一代又一代的风流儿女抖擞精神去铸造永不退色的历史丰碑……”谷越春这些铿锵有力的话语总是在他的耳旁回响,因而他发奋自学,引起人们一片赞赏。“小伙子少见,学习起来不要命……”“要是哪个女孩子嫁给他那才是有福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修队原宣传队刘雅兰是修配厂职工,听到这样的赞赏,她要去看看这个小伙子到底怎样。她个子高挑,皮肤娇嫩。在宣传队里由她领舞的舞蹈《打莲湘》引起一片轰动。她是江汉“老三届”毕业生,下乡到鄂西山区插队落户。一次,父母搭乘一辆货物大卡车去探望女儿,不料途中发生车祸双双遇难……
大修队办公楼就在修配厂对面,楼里黑灯瞎火,只有技术室亮着灯光。刘雅兰轻轻走到窗前,见一个高高个子、穿红背心,眉目清秀的小伙子,左手拿一把蒲扇、右手捏一支钢笔,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书,不时还写着什么。左手那把蒲扇不断“啪啪”地拍打后背、臂膀和两腿的蚊虫……真的人如其闻啊!刘雅兰默默地、贪婪地看着,暗想自己也23岁了,大修队男青年不少但没中意的,现在看到陈德顺,当即就认定是他。
“咚咚咚!”她敲响了技术室的门。
“谁?门没锁……”陈德顺仍埋头看他的书。
刘雅兰见没人开门,毕竟还不认识,又想一个女同志还是不便,一时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屋里仍然不时传来“啪啪啪”地蒲扇拍打声……
“诶!刘雅兰,你怎么在这儿?有什么事儿吗?”值夜班的工会凃干事问,他知道搞过宣传的刘雅兰在修配厂,这么晚到机关来肯定有什么事儿。
“啊,我找技术室的人……”刘雅兰仓忙应道。
“那你怎么不进去呢……”凃干事说,接着马上朝里喊道:“陈技术员,有人找你!”
“谁啊?”门终于开了。“啊,是凃干事……啥事儿?”陈德顺一副憨厚耿直的神态,刘雅兰更是热血涌动……
“不是我,是这位刘雅兰,修配厂的……”凃干事说。
“啥事儿?”陈德顺看是个不认识的女人,只是奇怪地问。
说什么呢,刘雅兰却一时没了主意。凃干事见状却明白了:这姑娘伢肯定是看中了这技术员。“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成不了亲”,自己何不成就他们这段姻缘呢?于是假装埋怨道:“陈技术员,你这样就不近人情啊,人家来了就不能进你屋里说吗?”
“啊……那,那就进……屋吧……”老实巴交的陈德顺这才红着脸呐呐道。
刘雅兰按奈住“咚咚”跳动的心,轻轻走进技术室。没人叫她坐下来,只得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眼睛慢慢环视室内四周:墙上挂着李琦的国画“主席走遍全国”,两旁分别贴着“一不怕死,二不怕苦”“要斗私批修”的毛主席语录。衣帽钩挂着一顶麦草帽、一只日本式铝水壶和一个白帆布背包。办公桌上摆满了一摞摞《高中语文》《高中数学》《自学指南》《学习辅导》《铁路线路施工技术规则》等书和一本本练习本,还有纸张、铅笔、钢笔、墨水以及角尺、米达尺……“他真的是在自学!”刘雅兰暗想,“要是别人,现在早出去串门儿哪、逛街哪、约会呀、闲咵哪么事的……是个老实人……可又老实得像个‘苕货’(苕货,湖北俗语:傻瓜),送上门的姑娘不晓得要……”
有生以来,陈德顺第一次和一个年轻女人单独接触、甚至就在一个屋里……他的心仍然不停地跳。眼睁睁地看着刘雅兰竟自大大方方走进来自己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这一对青年男女就这样都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见无人“招呼”(招呼,湖北俗语:接待、照顾)自己,刘雅兰又舍不得离开,只得自我解嘲,慢慢走到办公桌前,伸开芦笋般手指翻看桌上那些高中课程书本和笔记,一边看一边不停地摇着头……陈德顺见刘雅兰不停摇头,这才张口结舌地说道:“啊,这是俺……俺……瞎……瞅瞅嘞……”他怕她笑话自己。刘雅兰慢慢抬起头,不由得动情地向陈德顺靠近一步、不料这陈德顺却本能地后退一步……这个举动使她暗自高兴又稍有不悦……
“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刘雅兰深深地感叹道,“这立体几何,这三角函数,这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的化学方程式……你怎么‘啃’得进哪……没有老师,没有同学;也没有那个氛围,还要上班工作、到处跑……”她含情脉脉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陈德顺的两眼。
陈德顺站在那里还是不知说什么好,一双手不停地握拳又放开、放开又握着……见刘雅兰一直站着看书、说话,这才红着脸呐呐地说:“啊,恁……恁请坐……俺,俺给恁……倒杯水。”说着,逃离似地走进里屋,却抱起床上的枕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这妮儿来干啥嘞?都这晚了,叫人家瞅见不笑啊……”他暗想。
见陈德顺走进里屋就不出来,刘雅兰大声喊他:“你不要这么客气,我不喝水……我来……来这里是,是……”这回轮到刘雅兰张口结舌了。
“啊!没事儿!没事儿……”这回陈德顺说话痛快了,他从屋里走出来:“有啥直说!只要俺办得到嘞,敢不给恁办……”他满以为她要走了,信誓旦旦地说。
“你这个‘苕货’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刘雅兰腼腆地轻轻说道,她的脸颊也泛起两朵迷人的红晕,两只眼睛不断地睃动,却再也不敢直视陈德顺……
陈德顺还真不知道这位陌生女人来干啥。他想起第一次听到有人敲门、自己问了一声“谁”却没反应,直到凃干事来喊,已是半个小时以后了……她就一直在外面站着?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就是……难道……不可能,不可能啊,她怎么会看上一个“镐把手”……就算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那也要起早床才能得到,现在已是万家灯火、哪能轮得到自己!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相视无言、静静地待着……
刘雅兰明白:此时陈德顺已领会她来的意思了,所以才无话可言。“但他怎么没一点高兴的表现呢?难道我配不上他?肯定不是,难道他已经有女人了……”想到这里,刘雅兰有点慌乱了,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不会!如果有什么相反的意思,他会说话或表示。既然没说什么、那就是不好意思说……”刘雅兰这样暗想,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说:“认识一下吧,我叫刘雅兰,今年23岁,江汉人……”说着自己大大方方地坐下来。
陈德顺清秀的脸红透了。见他一直不说话,刘雅兰爽快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呀……同意不同意表个态唦!”陈德顺的心仍然“咚咚”地跳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他也慢慢坐下来,通红着脸慢慢说:“俺……知道恁的意思……俺说啥嘞,俺,给恁唸一段咱家乡的一支歌吧……”
见陈德顺终于开口讲话,刘雅兰霎时心花怒放。她贪婪地仔细观赏他英气勃发的脸庞,看他双眼犹如夜空的朗星那般闪亮,当他已经明白女人的一片真情,脸上却又分明写满无尽的哀伤……
“嫁女别嫁大修郎,日日夜夜守空房。望郎一天回了家,累俺累得心发慌……”陈德顺动情地唸着,唸着,朗星般的两眼已闪着泪光……
刘雅兰仔细地听着、用心地听着,认真领会其中每一句的含意,感受最深的就是那句“日日夜夜守空房”。等陈德顺以忧伤的神情、无奈地心情唸完那首歌谣,她却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我的个‘苕货’啊!你担心我‘日日夜夜守空房’?那怎么会?你家在农村,我们在肖恩、在江汉!可以有我们自己的宿舍,每天都在一起……何以守空房?”
“那俺也得跟俺娘说说……”陈德顺说。
“那是当然!我和你一块去。”刘雅兰说。
“那不中……成了还好,要成不了村里人还不笑死俺:一个‘镐把手’还想娶‘花姑娘’……”陈德顺为难说。
“那我们拿了《结婚证》去!”刘雅兰干脆地说。话一出口,陈德顺大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喊起来:“‘搭渣子’吧!(搭渣子,河南俗语:开玩笑,逗着玩儿)哪恁快……”
一个艳阳高照、风和日丽的一天,陈德顺带着刘雅兰一起回到唐河水畔的小陈庄老家。
走下汽车,刘雅兰看到和自己下乡时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一片片旱地青青的麦穗儿和烟叶,阡陌小径农民来来往往,蜿蜒的土公路“嗵嗵嗵!”的拖拉机声不绝于耳,有的赶着大马车,有的还牵着小毛驴儿……
“到了,那个庄儿就是……”陈德顺指着前面一个村落对刘雅兰说。刘雅兰激动的心难以平静,人生会是这样:想得到的东西你老去想它、哪怕钻天打洞却偏偏得不到;你不刻意去想它、或随意一寻,便已得到了……陈德顺就是这样得到的。一个女人在世上,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找个最好的归宿。没想到自己的归宿竟会来得如此顺利、如此突然、如此满意……她的眼睛湿润了……为了见“婆婆”,她很费了些心事:特地回江汉给自己买了一套翠绿色的新呢春装,给陈德顺买了新衬衫、新“的卡”春装和新皮鞋,即将做“新人”,当然都要穿新装。自己没妈,以后婆婆就是自己的妈啊,女儿给妈买礼物最高的还是衣服。看来看去,给婆婆买了一套黑灯芯绒衣服;给父亲当然是买酒了,还有弟弟陈二顺,也买了新套装。听说弟妹有孕在身,就给未出世的小侄买了件丝绣龙凤的大红抱裙。接着给快出嫁的小妹买了件红棉袄、出嫁好穿……鼓鼓囊囊装了两大提包。
“娘吔!俺哥回来了……”陈德顺小妹陈小兰看见哥哥惊喜地老见就喊,见一个漂亮而阔绰的女人和哥哥一人提个大提包,又诧异、又惊喜、又疑惑……
小陈庄可真是个名符其实的“小”陈庄,全庄10来户人家:青砖青瓦,屋脊高高,房子也不大,惟一一间大的原是生产队食堂,围墙上石灰大标语赫然入目:“一人超生株连九族”……小庄虽不大,可驴欢马叫充满了生气。
听到小女喊声,陈德顺母亲赶忙从屋里出来。可不是么:儿子回来了!可有些时候没回家了!“娘……”陈德顺亲热地喊了一声,一只手搭着刘雅兰的肩膀说:“这是俺同事刘雅兰……”
“娘……”刘雅兰连忙也照着喊,一条小花狗立刻跑到她身边望着不停地摇着尾巴。
刘雅兰的这声“娘”可不比儿子的一声“娘”!陈德顺母亲一边敏感地这样想,一边笑盈盈地地瞅着两个年轻人:儿子的脸也变白了,一身从没见穿过的新衣服、脚上也从没见穿过的黑皮鞋;再瞅瞅还带了个喊自己“娘”的漂亮妮儿……心中明白了七、八分,高兴地眼泪都出来了……“快!快进屋……小兰,死妮子!还不快去给恁姐倒茶……”母亲忙不迭地喊。
亭亭玉立的刘雅兰走进黑墙黑瓦的屋子,仔细观察忙不停的陈德顺母亲:面容慈善、精神矍铄,亲切和蔼、快言快语。可个子比一般妇女都高,难怪陈德顺长那么高个儿。心想:“糟了,自己给母亲买的衣服肯定不能穿……”
听说陈德顺这小子带了个“城里妮儿”来,立刻围满了乡亲……陈德顺弟弟陈二顺急忙到地里喊他爹……
“德顺儿!恁这小子,这谁啊?咋不给俺介绍介绍……”有乡亲指着刘雅兰说。
“介绍个啥啊,俺就要吃糖、吃糖……”另一个年轻人说。
刘雅兰早有准备,连忙从大提包里拿出一大包水果糖给陈德顺:“给乡亲父老、兄弟……”
陈德顺父亲正在地里给烟叶打农药。听二顺喊他回家,不知发生了啥事儿,赶忙丢下药筒就回。还没到家见围了那么多的人吓一大跳,赶紧小跑步到家,还没进门,却被人拦住:“等等!”说着朝里喊:“叫新媳妇儿来接老公公……”“哈哈哈哈……”热闹声传遍了半个庄儿。
晚上,陈德顺将自己和刘雅兰的事儿细细告诉了父母,分别将刘雅兰买好的礼物一一送给父母、兄弟。“咦!孩儿吔,恁咋还给俺买新衣服嘞?俺还能活几年哪!”陈德顺妈妈一边抖开新衣服一边说,“俺农村人得干活,能穿啥好的?”突然发现衣服短了,不合身,于是接着说:“孩儿吔!没见着人就买衣服,恁看,小了吧……下回可别瞎花钱!这衣服就留给恁娘吧……”
提起自己的娘,刘雅兰就伤心了,她收敛了一直挂着的笑容。陈德顺埋怨自己没事先对母亲说一声,看着她伤心,不知怎么办好,只得说:“恁进我屋里歇歇吧,也累了……”说着牵着她的手进了自己的房,母亲也跟着进来。
“娘,恁老先别进……”陈德顺说。
“俺咋别进?俺得照顾雅兰不是?你个男人知道啥……”母亲呛他道。
“让娘进来……得跟娘说。”刘雅兰对陈德顺说。
“娘!怪俺,怪俺没考虑好、没事先对恁老说……”陈德顺说。想起刘雅兰父母,陈德顺就想如果这样的灾难降落在自己头上该怎么生存!听心爱的人叫自己对母亲说,那就是又一次刀割她的心啊……还没开口讲一句,眼里的泪水就不停地滚……见陈德顺如此伤心,那就是我最亲爱、最贴心的人啊,刘雅兰伤心里又有自幸。也许是母亲的在天之灵在保佑自己啊,可是母亲没有看到我最亲爱的人……
突然的欢快,又突然的伤心,母亲就料定一定是什么大事,她神色坚定地说:“德顺儿:火来水泼,水来土挡。恁俩有啥事、说!天垮下来俺顶着……”陈德顺将刘雅兰父母双亡告诉母亲,老人的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一把紧紧抱住刘雅兰道:“俺的孩儿吔!恁受苦了……看到别人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团团圆圆,恁一个人孤苦伶仃……逢年过节,吃团年饭恁也是冷火细烟……”哭过刘雅兰,接着又哭她母亲:“俺那可怜的妹儿啊……恁丢下雅兰一个人儿咋放得下心啊……俺明儿去城隍庙阴司神贡香,求神照应俺的妹儿啊……”接着又哭刘雅兰:“俺的兰儿啊,恁要好好地过,好好的活……从今日起,俺不许哪个人欺负恁!俺德顺要是敢欺负恁,恁跟俺说!他敢骂恁一句,俺敲掉他一颗牙!他敢打恁一下,俺剁掉他一根手指头……”
自此以后,每逢休息刘雅兰再也没回江汉,一直和陈德顺回河南。
“顺儿,恁俩的事儿看啥时候办了……”陈德顺爸爸说。“再过俩月就要收烟叶儿……年底恁小妹子要出嫁,明年开年恁弟妹要落月……”
晚上,他和刘雅兰商量……刘雅兰还有什么说的呢?第一次到他家,母亲的热情和心情,母亲的话语和举动,在这个世界上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妈妈!再说,两个人的年龄也都到了这个份上,她巴不得现在就办……“今晚你就别走了,就在这里过夜吧……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刘雅兰热乎乎地亲着陈德顺的脸说。
“那……不……太好吧……”陈德顺轻声道。“嫁女别嫁大修郎,日日夜夜守空房。望郎一天回了家,累俺累得心发慌……”他又想起了那首歌谣……咱就累得慌呢?不如今晚就累累……他感到一团无可遏止的烈火突然熊熊地燃烧起来……
两个亲爱的、热恋的人毫无顾忌地赤裸着身子紧紧地拥抱着。刘雅兰看到陈德顺两大团厚实油亮的胸肌上两个男人的乳晕,乳头竟跟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一般……结实的后背和臂膀凸起一股股腱子肉……刘雅兰看着心动,一手握大腿跟那黑森森的一窝间那根长长的、毛茸茸、硬帮帮的“肉棍”……
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个爱慕的青年人很快成为亲密夫妇。第二年春,刘雅兰生下了一个九斤大胖小子,陈德顺给他取名“陈小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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