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枫兄:
见到我这封信你大概有些莫名其妙,想人生中没有这号名叫周伏寒的朋友同学。那么你且慢慢看下去,我慢慢勾出你的记忆出来。
一九九零年的三月,天气还未转暖,匀城的西山上的野花还没开,寒风时不时还从山顶上吹拂下来。我从省城转到第二中学,由于你原先已经得到了老师的通知,于是已经帮我安排好了座位,等到我由班主任带进教室的时候你便很礼貌地邀我坐到那位置上去。我的位置是在你的位置的左上角,中间隔着一条过道。我才坐下,你便探出脑袋来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周伏寒,你就笑了,不是嘲笑的笑,是那种很友好的笑。我记得你是戴着眼镜的,你笑了那眼镜就滑拉到鼻梁上,你用食指提了提眼镜让我叫你子枫就行了,我便唤了你一声子枫兄!你上课很认真,眼光从来没有离开过黑板,总是那样专心致志,一到下了课休息,你就活泼得像个猴子。而我和你却总是相反的,上课的时候我总是在胡思乱想,下了课也独自闷坐着。
我这沉闷的性格使得我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人愿意同我说话,你是不会知道我当时的那种心境的苦闷的,多少次我也想同你一样地耍,大声地笑,愉快地跑,可是我不能呀,我这羸弱的身体不许我像你那样胡闹,我也只能安安静静地呆着,像一片秋叶一粒尘埃淹没在角落里。
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太阳毒辣辣照射在大地之上,把树叶都照晒得打了卷,泛着白,毫无生气。地面上的热气腾腾升空,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我顶着烈日走在大道上,太阳晒得我有些发晕,于是找了块阴凉的地方坐着休息一会儿。你骑着高高大大的永久牌自行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见了我无力地坐着便停了下来,调转头来问我脸色为何如此惨白?我不想跟人说我患有病,怕他们嘲笑我,我从省城转到第二中学也是因为受不了人们的冷眼,到了这一个新的环境,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患有病而又对我冷眼相待。于是我假装坚强说没事,就是有些累了。你让我骑到你那永久牌的自行车的后座上,说要送我回家。我是不肯的,可你硬是几乎把我抱到了车上,然后用力一蹬,自行车便飞快地穿梭在了街巷里。那个时候我就想,我终于有朋友了。
第二个学期我们从高一升到了高二。学校来了一位很年轻很漂亮的女教师,她才从师范毕业,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到班上上课的第一天她是穿着一件洁白的裙子,两只胳膊白白嫩嫩地露在外面,脚下踩着一双女士皮鞋,看起来样子亭亭玉立楚楚动人。那时我们十七八岁的年纪,异性对于我们已经有了很强的诱惑力。看着你们时常聚拢在一起谈论新来的女教师如何如何,我从来不愿参与你们,甚至痛恨你们这样在背后议论她,对于你我也滋生痛恨之心。我的孤冷的性格更加显得孤冷,时常一个人闷闷地坐着半天不发出一声响声。这时候女教师余静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我。有一天天气很好,天空很蓝很干净,微微的凉风从学校的花园里吹来,吹进了教室里,吹在了我的脸上。她踢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我的面前,弯下身子,那一缕缕长发便撩拨到我的面前,散发着清香的香味。我着迷了,被那种淡淡的芳香所迷惑了,盯着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她的眼睛好美,明晃晃像颗夜明珠。她轻启红唇,问我:
“你是叫周伏寒么?”
我点了点头表示我就是,然后她又温柔地用了商量般的口吻说:
“下午放了学了,我在花园等你,我们说说话,好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她那一双布上了一层请求似的眼光,猛然点头答应了。下午放了学,我前往花园,她果真在那里,还是那件洁白的裙子,两只胳膊白白嫩嫩地垂直在身体两侧,她见了我来,朝我招手,一脸阳光的笑。
我向她点了一下头表示问候便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很体贴地近乎用了一种母亲般的温柔扶着我坐下:
“你坐下来吧,我们聊聊。”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便坐下了。她蹲在了我的面前,用一种怜惜疼爱的语气同我说:
“你总是一个人闷着不说话,这样不好,倘若你没有相信的人说话,那以后你可以随时找我说说话,我愿做你的听众。”
她这一番话犹如冬日里的暖阳一般瞬间温暖了我冰凉的心,使得我的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就在眼中不停地打着转。我压抑控制的情感终于如泉眼一般汹涌出来,倒进她的怀里哭泣了起来,像一个弃婴找到了生母的怀抱一般,尽情地流满了一脸的泪来。
从那之后我和余静老师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她曾和我说过,我的脸上有了笑容了。但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了,因为我和余静老师走得太近,有时她会牵着我的手送我回家,有时会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同我说说笑笑。学校里有些看不惯她的老师借此大做文章,不到三个月,她就被调走了,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这个充满了丑恶的世间。
余静老师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找过她,但是没找到。我的精神陷入了颓丧之中,病也发得越来越严重,这时叔父从北方回来,见了我这病怏怏的身子,于是携我北上,寻医问药。
叔父留过几年洋,携我北上的三年前回国在北方一所大学任教授,所交涉的懂医术的朋友同学不少,经过几年的治疗和修养,我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转,从北方某大学毕业的时候,身体已经恢复到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了,并且经过这几年的努力,我也已经混成了一个小有薄名的所谓画家。身体和事业上走上了正轨看见了光明的时候,我却时时感到一种空虚的寂寥,仿佛有一种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拿掉了。而这种时时让我牵挂怀念的就是余静老师呀。十年中我曾无数次想过放弃,但想起她那倩影,那阳光的笑,她的身上所有的全部,甚至呼吸,我便不甘心躺下。我要活下来,为了找她。活下来,为了见她。活下来,告诉她当年我们没错。活下来,问一句:这几年你过得好么?我曾在报刊上登过很多寻找她的文字,但都一无所获,于是我决定南下寻她,南下的日期定在七日之后。
子枫兄,我扯了半夜竟不知道自己扯了些什么,不像你们专门搞写作的,随手一写就是一纸美文。夜已经深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写下去了,我写这封信给你的目的是希望我南下的时候能有个朋友,也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寻她。
就此停笔了罢,再写就毫无意义了。
二零零一年四月二十日
弟伏寒笔
二
这封信是我在二十四日一堆读者的来信中看到的,本以为是哪个读者读了我几篇陋文或哪部所谓小说的小说后写来恭维我一番,满足一个被人们亲切地称为作家的文字工作者的虚荣心的信,可通读全文却没有一个字谈论到有关这方便的事情,倒是摊起了中学时候的事情,这倒真如他说的勾起了我的记忆了。
中学时候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在我的人生中出现过,在我那遥远沉重的记忆中,他长着一张清廋惨白的脸,矮小的身材好像随时能被风刮走一般。他总是不说话,独自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位置上,看着天花板或者目光远远地看着远方发呆,眼中透露出一股淡淡的哀伤和无奈。我以为他是喜欢孤独的人,就像那隐居深山的隐士,哪怕身处闹市也能保持一份安静,一份属于自己的孤独,所以也就不在意,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周伏寒,对于他的身世我是无知的。
关于他信中所说的种种细节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好像有过用了自行车驮过他那么一回,又好像驮的是一个女学生。至于他对我的痛恨,我却是从来不察觉的。但是他信中所说的与余静老师的相处却是事实,在我沉甸甸的记忆中,那些画面我是记得的。
余静老师来的时候我记得是夏末秋初季节交替的时候。天气一天一天清凉起来,晴空无际,万里无云,从远处吹来的微风,带着苍黄的稻子的浓香,一阵一阵地吹拂在人的脸上,令人有一种想要飞出教室,飞越到层层的梯田里去,去抚摸去亲吻那快要成熟了的稻子。或是跑上那山坡,去摘还未成熟的毛皮上尚还裹着一层毛茸茸的柿子,咬上一口酸涩得口水刺啦刺啦地流。就在这种令人心绪腾飞,思想活跃的季节里,余静老师像一阵清风一样飘进了教室里。她的到来更是添加了几分生气和活跃。
她教授的是数学,然而她主攻的却是文科,因为学校紧缺数学老师,她便教授数学了。她才从师范毕业年纪也还轻,然而她却没有老教师的那种一副臭架子,也没有新老师的那种扭扭捏捏的胆怯,讲起课来就同弟弟妹妹聊天似的,轻松而愉快,所以我们都爱听她的课。
余静老师成了我们男学生心目中共同的梦中情人,时常会因为被她提问到而引以为豪壮,更因为被她打一下而引以为壮举,然后同学之间相互炫耀。对于我们这一种近乎亵渎的不敬她只是微微一笑,从来不会因此而生气更不会因此拘束起来。在所有人为她疯狂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两只深深陷落进去的眼睛咕噜噜地盯着我们看,有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怒,这个人就是周伏寒!
余静老师约周伏寒到花园说话的经过我不曾了解知道,只是见到她牵着他的手从花园出来,两人脸上布满了甜蜜和美好。这一画面在那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教导主任找来余静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回,说这样的行为属于道德的沦丧,有辱学校的校风。余静老师单纯地认为她作为一个老师就应该关注每一个同学的心理健康,这无关道德。她依旧放了学便等在教室门口,牵着周伏寒那枯柴般的手大摇大摆走出校门,走到街巷,送他到家门口时还不忘将他搂在怀里,亲昵地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庞叮嘱他注意休息之类的。于是学校传出了流言蜚语,说余静老师和周伏寒搞师生恋了。
周伏寒忍受不了各种流言蜚语,对余静老师开始冷漠起来,我曾问过他为何对她如此冷漠,他冷冷地说不想让她卷进流言之中。他的冷漠使得余静老师伤心了好一段时间。两人各自黯然相对却不言语,上了课他只痴痴地看着远方,她只阴着一张脸讲完了课便走了。
天气转眼入了深秋,学校里的几棵老梧桐树叹息般地掉了一地的黄叶,黄叶落在了被秋风修剪过的凌乱的草坪上。随后南方多雨的特征这时候充分地体现了出来,一连一个多礼拜的阴雨朦胧使得人的心情也不怎么明朗,终日看不到阳光的百无聊赖的日子憋得人心烦闷,天空布满了一层灰色的惨白,远处的山顶上笼罩着一层乌云,看似要随时掉下来的样子。周伏寒忽然好几天不到学校来,余静老师上课的兴趣也索然了,脸上浮不出那一抹轻快的笑,一抹愁云布满了整个白皙的脸颊。照常的阴雨朦胧的一天,她下了课便走出学校,往周伏寒家里走去了,到了周伏寒家中他却不在家。他寄住在伯父家中,他的伯父也不曾知道他已经有好些天不到学校上课了。她急慌慌四处寻找,到了剑江河畔,忽地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柳树下,样子就像要跳进河中。她急忙抱住了他,将他揽在了怀里。他再一次躺在她的怀中泣不成声。她拍打着他的肩膀说:
“不管别人如何诋毁我们,只要我们心里清楚我们清清白白就好,你大可不必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只要自己喜欢自己高兴开心就好。”
他听了她的话,努力地点头答应,便牵着她的手返回学校来。此后他果真什么都不顾及,大大方方地牵起她的手漫步在校园里,引得无数双眼睛投来憎恨的目光。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余静老师忽然不来上课了,他焦急地等了两天,仍不见她来上课。这时学校传出来一个消息:余静老师被调走了。他问过许多老师她的去处,但是他们的口风把得很严,竟没有一个人向他吐露一点信息。
余静老师走了,周伏寒便像没了魂一般,深深陷落进去的双眼像死鱼的眼珠子一样惨淡无光,他的身体更加地消瘦纤弱,脸色惨白得可怕吓人。他这样阴郁地过了一个多礼拜,忽然有一天他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周伏寒走后,很快学校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也就消失了,谁也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的人说他病怏怏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估计是病死了。总之关于他的记忆不曾印刻在人们的心中,然而常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和余静老师的绯闻。在我的记忆中,也只有他和她牵着手走在人群中的美好画面,其他的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回忆起来的了。
三
十年过去了,忽然间接到周伏寒的信着实让我感到惊恐。按照他信上说的行程他是在二十七日以后才启程南下,况且他现在已是小有薄名的画家,定不会坐了火车行个四五日,必定乘了飞机到省城,再转坐火车到匀城,照这样推算的话,离他到匀城的时日还有三到五天的时间。
我看完了他的信,将信小心地折叠好塞进抽屉里,走到床边打开窗帘。这时天边映下了一片火红,火红的光线似乎要把整个城市燃烧起来。在远处的山顶上已经看到了一点红日的影子,正慢腾腾地像个苍头一样向上攀爬。天空几朵白云悠然地飘过,缓慢地变化着形态,柔软得像棉花。天气如此之好而我的心情却异常地沉重,面对周伏寒的忽然南下令我不知所措,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将这个消息告诉给静儿。
站在窗边惆怅了一会儿,王姨推开我的书房门说:
“先生,夫人醒了,叫你呢!”
于是我跟着王姨走出书房到了另一间卧室去。卧室里最明显的一个摆设就是一个大大的书架,书架上摆着许许多多的古今中外的书籍,在东面的墙根上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台电脑,电脑的左面是一盘大大的仙人球,右面摆着几本装饰精美的书。靠西面有一张大大的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剪了一个垂肩的短发,面上露出一抹祥和的微笑,两只眼睛忽灵灵地明晃晃地,两面的嘴角微微一扬便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她见了我进来便伸出那只纤细的小手给我,让我扶她起来。我轻轻握住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背,将她扶坐了起来,王姨连忙用枕头垫在她的后背上。她揉了揉眼睛说:
“子枫,我是不是又睡懒觉了?”
“没有呢,现在大概才八点多钟,不晚。”
“哦,那把我抱起来吧。”
于是我将她那只有大半截而没了膝盖以下的残缺的身体抱了起来,王姨推出轮椅,我将她放在轮椅上推到卫生间,给她洗漱完毕后叫来王姨帮助她解手,我这才退出卫生间独自坐在客厅里发愁发闷,掏出烟来吸。
我不知道独自惆怅了多久,烟头也不知道丢了几颗,直到她摇着轮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从惆怅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惊了一下说:
“静儿,你都弄好么?今天想去哪里?”
“你有事瞒着我,这么多年了从没见你像今天这么惆怅过。”
“呵呵,没有的静儿,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你心里有事,你不说我要生气了。”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她,于是叫王姨到我的书房里把那封信拿出来……。
她看了信之后竟然脸色一变,面目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与几十分钟之前那祥和的面容截然相反,令我和王姨都悚然起来。她狰狞着一张恐怖的脸将信撕得粉碎,用了一种很悲凉的调子咆哮:
“现在又来做什么,来看我这残缺不全的身体的笑话么……呵呵……还要问我这几年过得好么?……呵呵……我过得好得很,我很好,不用你来操这心……”
静儿这一次的情绪变化使我始料未及,截肢康复之后已经有好几年她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不知为何见了周伏寒这封信之后她的情绪竟然如刚截肢时候的一样。我蹲在她的面前极力安慰她使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再双手捧起她那白皙的脸颊问她:
“究竟是怎么了你的情绪又发生这么大的波动?”
她不说话,只是流泪,流了一会儿眼泪后说:
“我是喜及而悲,悲及而怒,我不曾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记挂着我,既然记挂着我又为何到如今才南下寻我。对不起你子枫,我不会再发这么大火气了,你原谅我。”
“那你是见他还是不见呢?”
“不见了吧,见了恐怕又滋生更多的悲哀,我不想任何人再来打扰我现在宁静的生活。”
“好的静儿,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只是你要答应我不再乱发脾气了。”
她微笑着点头,样子极美。
四
一九九六年我大学毕业回到匀城工作,那年的年末下了一场大雪,十多天之后的一个清晨我看报读到这样一条新闻:中学女教师冒雪护送学生回家不慎跌入山谷。
我的心中顿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看了方块内容之后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个女教师竟然是我们高中时候的梦中情人余静老师。下了几天大雪,水管被冻裂了,食堂开不了伙食,生活用水和生活用品短缺,在这种被困的艰难的情况之下,为了免除家长们的担心,余静老师决定亲自护送学生回家。她护送第一批学生安全到达目的地之后返回她所教课的那所中学,第二天又护送第二批学生,不料行走到半路时遇到塌方,余静老师连同十多个学生同时坠入山谷之中。余静老师晕死了过去,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双腿已经摔断,剧烈的疼痛使得她再一次晕死过去。
在剧烈的疼痛折磨之下,她咬着牙用双手托着身体在雪地里四处爬行,用她那双纤弱的手刨出了几具冰冷的尸体。她只刨出了五具尸体,其他的尸体她已无力寻找。
因为已经两天了没有返校的缘故,校方便报警派出消防队上山寻找。消防队沿着她护送学生的去向一路寻找了三天,终于在一处山崖边上看到一处滑痕,断定她定是坠入了山谷之中了,经过十二个小时的救援,她终于被救出山谷,而她的双腿却因为冻伤而面临着截肢。
可怜余静老师从小孤苦,自从她有了记忆便是在孤儿院中长大的,靠着奖学金和补助金艰难地念完了师范,本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师却不料因为周伏寒而被调到偏远的城镇中学,又因为爱护学生心切亲自护送学生回家而摔断了双腿。她这小半生全部奉献在了对她的学生的爱护上了,而报答她的又是什么?是那一群家长的辱骂和责备甚至殴打。那个中学的财政不景气,竟交不起手术费,她忍着疼痛夜夜呻吟。她的腿肿得可怕,也紫得可怕,甚至有些溃烂。她夜夜痛苦的呻吟就像刀子一般穿刺我的心,我的心跟着她的痛苦一起痛苦着。于是一咬牙私底下将父亲的木板加工厂变卖了,父亲因此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将我赶出家门再不许我踏进家门半步。我抱着余静老师那只有半截还活热的身体告诉她:
“这世界不管再怎么冷漠,人们如何地遗弃你,我永远不会遗弃你,我带你走,去省城找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不管付出什么也要把你的腿治好,哪怕用了我的腿给你换上……。”
于是我将余静老师抱出那家可恨的医院,带她离开了那座罪恶可悲的小城,一路向北到了省城,进了省里最好的医院,用了最好的设备,请了资历最深的医生给她做了截肢手术……。
余静老师的麻醉渐渐退去意识渐渐清楚的时候,伸手一摸,自己膝盖以下的双腿已经不知去向,瞬间她的眼泪便像崩溃的堤坝一样汹涌出来,撕扯着我的衣服哭喊:
“我的双腿,我成了废人了,我成了废人了……。”
养病期间她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会胡乱发脾气砸东西,对我不是骂就是打。这些我都能忍受下来。她太苦了,只要她心里能好受一些,哪怕是用了刀子把我捅了,我也甘愿忍受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中慢慢有了灵光,嘴唇逐渐红润起来,她的情绪也随着她身体的康复而好转。有一天天气很好,她用完了药之后打了一口哈欠说:
“子枫,等我好了我们去哪?”
“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回匀城吧,回匀城。”
她康复了之后我将她带回匀城,在郊区租下一间狭小的房子,共两间,又因为她的生活不能自理,而我又还需要工作,于是不得不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照顾她。我们的生活陷入了窘迫和拮据之中。
我的大学同学陈某在某报社做事,我曾写信向他求助,于是他便鼓励我写些文章投稿,获取一些稿费缓解一下目前的潦倒。于是我开始了写作。她看着我每天为了赶稿子而熬夜到很晚精神涣散的狼狈样子,她就自责起来,说都是因为她才害得我这样,每每听到她这样的自责声我便惭愧不已,是我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让她跟着我蛰居在这狭小的空间受苦,而她还倒这般自责,这如何不让惭愧?
两个落魄的人便互相依偎着艰难地度过了半年,半年之后有一家杂志社找到我签约,我们的生活这才慢慢有了变化。又过了半年,我们从郊区那狭小的空间搬到了市区一间比较大的房子。我常常伏案写作,她在闲暇无聊之余也看起了书来,偶尔也写点文章投出去……。我们彼此徜徉在文学的世界里,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的纷扰和复杂,像超然物外的隐士一般,与世无争。
那是我们搬到市区之后的第二个礼拜,有一天晚上空气很是清凉,夜空中布满了星星,天空显得很深邃遥远。夜空下,城市的灯火繁华透亮,点缀在这座安静的城里。我们吃过了晚饭,余静老师就回她的房中休息去了,我则独自坐在阳台上看星空,一个人欣赏这浩瀚的夜空,心情无比地舒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坐着轮椅摇到我面前,她的着装着实把我吓了一跳,那一袭白裙,那盘起的黑发,那露在外边的白白嫩嫩的胳膊和那一脸的娇红的微笑。她说:
“子枫,你说我现在没了双腿了,穿裙子还好看么?”
这么多年来余静老师的形象一直定格在那天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裙子飘进我们教室的时候的瞬间,多少个夜里她的形象萦绕在我的梦里挥之不去,多少次梦想着站在她面前跟她说:
“你穿裙子的模样最好看。”
而现在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我却激动得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她见我不回答便生气了,摇着轮椅就要往房间里走,边走边说:
“我现在已经没了双腿了,穿什么都不好看了。”
她的语调里充满了悲凉,使我的心为之疼痛。抢前几步拦在她面前说: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么悲观的,在我的心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最美的,不只是我,所有我们班的同学都觉得你是最美的,你比那些双腿健全的人美了不知多少。”
她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会儿,木讷地说:
“真的么?你们真的这么想的么?”
“是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她摇着轮椅回了房间去了,我又坐回阳台上看夜空,而此时的夜空却充满了一种悲哀凄凉的色彩,我的心中亦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心酸,点了烟连吸了两支,再慢慢站起来要回房中休息。余静老师又摇着轮椅出了她的房门,拉着我的手到客厅的沙发上要我坐下,语气沉重地说:
“你该找个女人结婚了,不能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一生啊。”
“照顾你就是我这一生责无旁贷的责任。”
“你……。”
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只吐出这一个“你”字的时候她的唇已被我的唇堵住了,她的脸也瞬间红润起来,浑身猛然地一颤,推了我几下没推动便不再反抗,两只白晃晃的胳膊便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颈……。
吻了一阵,松开她的唇,双手捧起她那红润的脸颊说:
“余静老师……。”
“你都对我这样了还叫我老师么?”
我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了,尴尬地耸耸肩,立马改口说:
“静儿,你前半生过得太苦,把你的后半生交给我,让我照顾你。”
她格格格地笑了,伸出脑袋来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便摇着轮椅回房去了。
五
二十七日我从街上请来两个青年举着接站牌在火车站等了两天,第三天的中午终于接到了周伏寒。
周伏寒的模样令我有些惊讶,他那病怏怏的身体现在已经变成了魁梧的大汉,惨白的脸色早已不见,一张红光满面的脸上布满了阳光的笑容,一头不知道是故意烫卷还是自然卷的卷发在风中飘扬。我在一家茶馆里接见了他,他很礼貌很绅士地弯腰打招呼:
“子枫兄,让你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得很。”
“客气了客气了,不久不久,只是一连等了两天今天第三天而已。”
“哎呀,那着实是不好意思了。”
我们两人同时笑了起来,他的笑里充满了豪放。笑了一阵后他说:
“一别十年,匀城的变化实在是大呀,很多地方都找不到路了呀,有什么好的风景么?”
“西山上的风景不错,你要写生么?”
“这倒不是,想走走罢了。你是否有空陪陪我?”
“你到了这里,就算没有空也要挤出空来陪你的。”
于是我们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很轻松很随意。
聊了一会儿我便带他到旅馆住下,让他休息一会儿晚上再过来找他。他答应着,然后送我下旅馆,在旅馆门口拉住我说:
“子枫兄,你是否有她的消息?”
“伏寒,你先休息,等晚上我再同你说,好么?”
“可以的,你去忙去吧。”
我走出旅馆,心情异常地沉重。周伏寒对静儿不知道是何种情感,他那种急切想知道静儿的消息的心情使我深深体会到他这几年来对静儿的牵挂之情是如何地深厚,而现在静儿的心平静得如同死水一般,倘若两人相见不知道会泛起怎样的波澜。我不怕他知道我和静儿在一起而怨恨我,我只怕他见到静儿那残缺的身体而受不住打击,我只怕静儿见了他之后涌起已经淹没了的记忆。
回到家里静儿伏案在看书,听到我的脚步声便转过身体来问我:
“见到周伏寒了么?”
“见到了,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只是他牵挂你得很,要不你见他一面了却他的心愿让他回北方去。”
“见了他更不死心,更不愿意北归,何必再见再闹出波澜来?”
“不见就不见罢,他从我这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也许也就死心了。”
“子枫,我不要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你要答应我,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我上前去从她背后环抱住她那馨香柔软的身体,伸过脑袋去吻她的耳朵说:
“再不要谁打扰我们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我来到那间旅馆找周伏寒,带他上了西山去看风景,沿着曲折的小路爬上了山顶,站在西山顶上看到一轮橘黄的黄日正慢慢地往城市的边缘陷落下去,夕阳将天空和城市渲染成了金黄色,天空几朵白云也已经被染成了金黄,绚丽无比。周伏寒伸开双手闭上双眼扬起头,一副拥抱整个天空的模样,褐色的衣角被微风轻轻地带起,一张祥和安静的脸凝固在夕阳中。半会儿深情地说:
“这座城市载满了我青春最美好的记忆,如果可以,我愿长栖此地。”
他的语境中满是诗意,满是怅惘和哀伤。我亦被他这种低落的语境所感染,掏出烟点上说:
“一个人对一座城的眷恋,大概是因了这座城中有着最牵挂的人罢了。”
他又笑了,那笑中带着一丝苦涩,接过我递给他的烟说:
“是啊!”
我真想把这几年来静儿的情况告诉他,但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拍着我的肩膀说:
“你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他这样一问,我那憋在心里的话便无法遏制,终于说了出来,不过是润了色也变了质:
“我同你说了吧,她这几年过得很好,她嫁了人,已儿女成群,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伏寒,倘若你是为了她好,请不要打扰了她现在宁静的生活。”
“是么?那好得很,好得很呀,听你这样说,我已再无牵挂了。”
我绘声绘色地向周伏寒编了一个天大的谎,他听了之后好像心中一颗巨大的石子落了地一般,脸上浮出了一抹微笑。我们又扯了半小时的闲话,天渐渐灰暗下来,便沿着来时的小路下山了。
下了山之后他便邀我去喝酒,酒过三巡他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灯火辉煌的时候我们沿着剑江河畔漫步。月亮明晃晃地倒映在柔波上,河面闪着粼粼的波光,他站在河边上看着水中的自己的倒映,莫名其妙自言自语:
“你终于还是忘了我呀,可怜我十年间从来不曾忘记过你,对你牵肠挂肚食无味夜无眠,也罢了,而今你已儿女成群,幸福美满,我也再无牵挂了,但愿得此后你一切安好……。”
他自言自语了一番,仰起头又莫名其妙大笑了一番,抓着我的臂膀说:
“子枫兄,谢谢你陪我看了最后一场夕阳,喝了最后一顿酒,散了最后一场步,你且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伏寒,你自己小心些,夜里风凉,早些回旅馆。”
叮嘱了一番之后我便离开河边独自返回家中。这一夜我彻底无眠,周伏寒那莫名其妙的笑和那莫名其妙的话语萦绕在我耳边一夜,第二天见报有一条这样的新闻,大概内容是:
凌晨四点一渔民于剑江河中收网,遇一浮尸,经法医鉴定,浮尸年纪约二十七八岁,男性,长卷发,衣着褐色衬衫,体内含有高度酒精,无他杀痕迹,初步判定为酒后失足落水溺亡,距溺亡时间六至八小时。
我看了内容之后又看了图片,顿时满头冷汗冒出。我终于明白了他那莫名其妙的笑和那莫名其妙的话语,原来他早就想好了以死来结束他的那短暂的一生,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涌上了我的心头,倘若我不撒下那个天大的谎,将实情告知他,兴许他也不会投河自尽。
此后,我将一生被良心谴责不得以安生。
二〇一五年五月三日完成于甘迦山中
韩风
qq微信:842639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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