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的姥姥和我的姥姥是一样的。
妻的姥姥是村子里年龄最大的,她有着和共产党一样的年龄。身材小,可脾气不小。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那种矍铄,那种麻利,哪像九十多岁的人?昏黄又浑浊的眼睛,依然现着她年轻时的倔强和精明,还不失天真和深邃。
妻的姥姥是村子里大堤上一棵最粗最高的杨树。
听姥姥讲那过去的故事,这让我有如坐春风之感。她给我讲故事时,眼睛中现出的亮光,让人觉出她的高兴,像找到知音一样。握着我的手,紧紧的,她的世事洞明的气场,倏及我心。近百年的人生砥砺,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事儿。活的时间长了,对死的看法,就像回归一样。早就做好的寿衣寿帽,时不时戴一下穿一下晒一晒。没有一丝的波澜,没什么可怕的,甚至想早点儿去找先她十多年离世的姥爷。
妻的姥姥是历史,她嘴里的卫河两岸近百年的沧桑,给了我无尽的联想。她是智慧,她眼里的人情世故,给了我活着就是硬道理的指引。她是意义,她噔噔噔一口气上到我的六楼,给了我天天向上的看不见的力量。
解放前,妻的姥姥的娘家有三四十亩地,她没有挨饿的记忆。那你家不是地主吗?我笑说。她决然地说,带着几粒唾沫星子,“中农!后来还给分了去!那是祖辈攒下来的!”后来,根据门当户对原则,她认识了妻的姥爷————他家里也有几十亩地。人的想法从哪里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生活中来的。生活给了她“经济”的想法,这在农村是不多的。
妻的姥姥是一个有“经济”想法的人。“文革”时,不让卖东西儿。怀里揣着几个鸡蛋,惴惴地,寻着谁想要…………这是胆大心细的人才敢的,“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帽子要不得的。姥姥挎着竹篮子,在镇上东张西望。白白的围巾盖着她炒的焦花生。那些管理者,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最是吓人。有时,不得不把篮子和称放在隐蔽处,盖上玉黍杆子。有次,在给一人称花生时,没提防“敌人”已到面前,争执中花生撒落一地。称被那人拿到了镇里,香喷喷的花生进入了那些人口中。从上午,到傍晚,她像电线杆子一样杵在镇政府门口等称,嘴里说着不卖你们咋能吃到花生。没几天,五十多岁的姥姥又来了,篮子里不知放着什么。
妻的姥姥的“经济”,是一种思想,光芒万丈长,像太阳一样。
有年春节,去二姨家里给她磕头,她笑得眼都眯成一线,像花一样。握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好像我是她的知音似的。神采怎一个奕奕了得!我笑说,我好串亲戚的。她紧接着说:“我在这儿,你不给我磕头呀!”一阵哄堂大笑。临走时,姥姥倚窗挥动的手,成了一幅难忘的画儿。
去年下半年,妻的姥姥偶感微恙。后电话知道,很快就好了,也没去看她老人家。也许是老天的垂怜,送给我一个可心的女儿,心里盘算着过年给她磕头时拍一张最大姥姥和最小女儿的合影,让女儿也沾一沾姥姥的福气。听说,姥姥给我女儿的见面礼都准备好了。
腊月二十丑时,天还没亮。妻轻轻地说了一句:“姥姥走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还是没过去这个年。隔壁屋娘哽咽道:“有娘在,自己多大都不觉得大!”姥姥走得匆忙,但没有太多的痛苦。
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多少钱有些孩子气。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1921年,姥姥生的伟大。2017年,姥姥走的光荣。
轻轻的她走了,正如她悄悄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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