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修队线路整修转移,宿营车也从鄂北车站转移到花寨车站。夏天起床早,收工也早,下午三点钟就回来了。晚饭后,谷越春和陈德顺在一片生机盎然的田野上散步。一边漫步一边闲谈:“俺就不明白:俺看恁可不是个熊人儿呵,咋就那怕柴发财呢?他那样欺负恁,恁还是自己吃哑巴亏……俺问恁:究竟怕他啥?”陈德顺很为这事生气。
“我不是怕他。”谷越春说:“这是我的处境。柴发财,过来福,羊二狗……他们都是工人阶级。而我是接受他们监督劳动的……只有服从,没有选择。”谷越春平淡如拉家常。
“恁也是青年人!咋就忍得下这口气、咋就没肝火呢?”
怎么说呢?说自己在江汉经受到过什么样的批斗、什么样的打击?还是从小老人就教育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都不是。就因为有自己的信念与追求,他能忍受一切。
“在学校,我看了很多文学书籍和革命回忆录。”谷越春说,“我常想: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强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他们怎么经受得了呢?因为有一种精神和信仰,有一种理想和追求……我也是这样。我坚信总有一天,党和人民会洗去我的不明之冤,终会明白我谷越春对党、对人民的心是多么地忠诚!”
走到一个黑砖白墙、屋檐高翘,颇有古色韵味的湾子里,突然听到从一间射着亮光的窗口飘来一阵悠扬的提琴声!谷越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鄂北旷野穷乡僻壤的小乡湾,竟能听到高雅的西洋乐器声使他惊讶不已。
悠扬的琴声不断飘出,谷越春伫立窗外入神地倾听……这时,屋子的大门开了,一个老大妈往门外倒了一盆水。正准备进门,猛地发现了站在窗外的谷越春二人……
“是哪个?”一口浓重的鄂北口音警惕地喝问。与此同时,窗口里也传出同样浓重的鄂北口音:“么样呀妈?”
谷越春正听得入神,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一时语塞。见二人不说话,老大妈更警惕了:“你们是哪个?不做声不做气站在窗外做么事?”
见外面没有回答,从里面出来两个青年人。见两个陌生人站在窗外,估计和刚才的琴声有关,其中一个和气地问:“你们是……”一口浓重的鄂北口音。这时陈德顺连忙答道:“呵,俺俩是大修队呐,出来走走……听到了琴声,就过来听听……”他一口河南话使出来的青年人深信不疑。
兴许是共同的爱好吧,青年人要谷越春他俩进屋坐坐。
房间不大,一张挂着蚊帐的老式床,床架雕刻着刷着金边的花纹,床上铺一床蓝条条的土布单,床头摆着红底绣花的圆枕头。床边一张老旧的木桌,抽屉已经关不严了,木桌上方还挂着一把二胡……
“这也是一个音乐爱好者。”谷越春打量着屋里的两个青年人:浓重鄂口音的青年人个子不高、约17、8岁,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另一个青年人个子和陈德顺一样高挑,穿一件淡绿汗衫,正是他手里拿着小提琴。
“啊,对不起了,吵闹你们了。刚才是你拉的小提琴?”他迫不及待地问那个操鄂北口音的青年人。
“呵,冇得么事,是他拉的。”浓重的鄂北口音青年人指着穿淡绿汗衫的青年人说。接着问谷越春:“看样子你也会拉琴?”
“呵,惭愧,我不会,只是喜欢。”谷越春愧疚地笑笑说。
“他的歌唱得可好!”陈德顺抢着介绍。
“肯定唦!”一直没开口的淡绿汗衫青年人说:“喜欢琴声的人身上肯定就有音乐细胞。”他竟是一口纯正的江口话!
“你……是江口人?”谷越春更加惊喜:“那……怎么到这里来了?”
“您老贵姓哪?我叫况其民。以后您老要是看得起,就到我家来玩!冇得好招待,茶是有喝的……”浓重鄂北口音的青年人说。农村人说话特别亲切,还用“您老”这湖北农村特有的尊称,谷越春感到完全没有距离。
况其民一边说,一边吩咐那个老大妈、他母亲去烧开水。老大妈近五十了,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有了皱纹,穿一件黑色右襟布扣的老式褂子。看见儿子高高兴兴地和大家说话,她笑容满面地对大家说:“冇想到今天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就是家里不像个样子,‘你老’们莫嫌弃……我去烧茶……”真是个热心快肠的老妈妈。
“我刚才听你的小提琴声悠扬,音色很美,颤音很柔……功底很深哪!”谷越春由衷地赞叹:“请问贵姓?我也是江口来的。”
“哪里哪里,谈不上悠扬、柔、美。请问你贵姓?”绿汗衫青年人谦逊地说。
“我姓谷,谷越春;他姓陈、陈德顺。”谷越春说:“能再听听你的琴声吗?”
“呵,我也姓陈、陈琴。”
“陈琴是到这里修三线。”况其民说。“‘你老’不是大修队的吗,他就是大修队的民工。”
原来,陈琴是下乡到湖北大悟的江口知识青年,今年20岁。听说公社要组织民工参加三线建设,他就来了,刚好分派到谷越春的铁路大修队,住在湾子旁搭盖的临时工棚。平时收工没事就在附近散步。和谷越春一样,听到湾子里传出二胡声,就和况其民成了朋友。
“好了,还是拉琴吧。我拉二胡,给你伴奏,你唱歌儿,好吧?”况其民欢快地说。
谷越春犹豫着。他,一个喜欢唱歌的人,一个曾经视歌唱为生命的人,一个从小就被妈妈骂“一天到晚总在念你的‘叨叨经’”的人,自从被打成“反革命”后,就再也没唱过歌了。记得在鄂南山区“五。七干校”劳动时,在山上无人之处唱过一次,后来被人打断了。有一次听到一群孩子快快乐乐地唱:“雪山升起哟红太阳,翻身农奴把歌唱哎哟把歌唱……”这首节奏欢快、曲调优美,自己非常喜欢的藏族歌曲,当时真恨不得跟着他们一起唱啊……孩子们歌曲唱完,干校一个民警喝彩道:“好啊,唱得真好啊,再来一个好不好?”这群孩子唧唧喳喳地要这民警唱。不料民警自己没唱,却指着谷越春向孩子们说:“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个人:他的歌唱得最好!”那一刻,谷越春是多么想唱啊、但没有唱,只是痛苦万分地说:“我唱歌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片刻,陈琴拉了一曲“北京颂歌”。那激动人心的旋律啊,把谷越春又带到了他向往的首都北京,禁不住双手挥动,嘴里跟着哼起来……
接着,陈琴又开始拉曲子。这是一首陈刚的“我战斗在金色的炉台上”小提琴曲,随着轻快美妙的琴声,谷越春轻轻地唱:
“我战斗在金色的炉台上,这里是毛主席到过的地方……”
老妈妈的开水烧好了,给每人倒了一碗,还放了糖、洒了一层米泡,谷越春第一次喝到这别有风味的糖水米泡茶,一时兴起接连唱了好几首:“洪湖水浪打浪”“挑担茶叶上北京”“洞庭鱼米乡”……他憋得太久了!他心中的那些赞歌,一天不唱都觉得不舒服,何况几年没唱……
“唱得好呵!唱得真好……”突然,房门被一群女人推开,一阵浓重的鄂北口音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我还在想:是哪里的人歌儿唱得这样好!”
“我还以为是哪个屋里买了大半导体收音机的声音……没想到‘况个妈’家里这多会唱歌的人……”
况妈妈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陈琴、谷越春、陈德顺都感到有点难为情。看到他们这个神态,这群人又大声说:“冇得么事,我们喜欢听歌!”兴致勃勃地谈笑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个离开。
可这几个年轻人还没有要散的意思。
“你是天才。”谷越春对陈琴说。
“原来我准备考《中南艺术专科学校》的……后来下乡……”陈琴说。
“我也考过《江口人民艺术剧院》。如果以后马思聪见到了你,肯定会收你为徒的,你肯定能成为小提琴家!”谷越春说。
“不可能了,”陈琴说:“马思聪已经跑到美国去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只带一把小提琴……”
生命,这就叫生命。谷越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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