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全安!”“到!”“陈德顺!”“到!”麻桂蓉!“到!”……
从一排调来个子矮矮的新排长贾广堂,穿一身破旧工作服、操一口道地河南话点名。他高度近视,两眼几乎挨着点名本,工人背地都喊他“贾瞎子”。他有个倔脾气:认定的事,什么人也说不动。有次开饭,有人对他说:“贾排长,先别吃饭了,书记找你有事!”贾广堂把头一扭:“啥事也得吃饭呀!”根本不理睬。不料这人说:“恁小孩儿填井啦!”贾广堂仍然不理睬。直到曲书记亲自来找他……现在曲要斗把他调到三排顶替江排长,就是针对谷越春的。
“今儿整修。”贾排长的头埋在大草帽下,眼瞅着他的点名簿说。所有的人都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口在动:“恁排谁掂轧机?”掂轧机是大修队线路整修最重、最累又很关键的单个活。无论谁派工,都必须先把掂轧机的人派好。
听到新排长问“谁掂轧机”,老掂轧机的羊二狗闭口不语,谁不想干点轻活?
“谁掂轧机咋没人吭气儿?”贾广堂抬起头高声问道,人们这才看清他的脸。
“谷越春。”老掂轧机的羊二根恶作剧般地说。
“谁是谷越春?”贾广堂又问。
“我。”谷越春一边举起右手,一边向前一步说,两眼注视着新来的贾排长。
“还一个嘞?”
“我。”羊二根不得不说。
贾广堂取下草帽,眯着两只近视眼瞅了谷越春半天。他知道江友文的事,连部讨论谷越春的处理报告时顶过曲书记;麻桂蓉的事闹得满连风云,也是因为这小子才没事……这小子究竟是个啥人儿?
“恁――就是新来嘞……谷、越春?”他似乎不相信地说。暗想:“他能掂轧机?这肯定是捉弄人!”于是疑惑地问谷越春:“恁,能掂轧机么?”
“能!能!他掂过!”羊二狗抢着一个劲儿回答。
“那中!就这样,砸镐嘞?呵,拉石渣嘞?……中,妥!”说着戴上草帽到平板车。
“掂轧机,恁中吗?那家伙可沉!”陈德顺关切地对谷越春说,“要不我去给贾排长说说?俺来惦。”
“不用。”谷越春平淡地说。心想:“这天不会塌下来。我已挺过了好几关,这一关也挺得过……”他像没事一样,到材料库和羊二根抬起那台轧机就走……
工地上,谷越春学着羊二狗把轧机搁在钢轨上,自己牢牢掌握好轧机把,近百斤重的轧机就很轻松地推向前……
看着贾排长的手势,谷越春将轧机往钢轨下一撂,稳稳当当地插进钢轨底……这轧机需要撂到哪里,完全看看道师傅的手势:他的双手握拳互相碰,就表示钢轨接头处;双手大张开,就表示钢轨中间处;双手小张开,就表示在钢轨两头……铁路大修工人在长期的劳动实践中创造性地发明了这些特有的手势语言,谷越春深深感到工人阶级的伟大和智慧……
“哎!小谷,”手持轨距卡的陈德顺看着谷越春的动作,急忙嘱咐他:“记住:起好道后一定要将轧机把‘卡子’卡好!不然滑脱反弹,轧机把就会将你的头砸烂!可得记住!”说着帮他卡好“卡子”,谷越春感激地不住点头。
陈德顺手持轨距卡卡在两轨之间,谷越春看贾排长的手势,一上一下地压着轧机把,钢轨被一点点抬起。看看轨距卡的小水珠晃到中间,陈德顺亮出手势一声喊:“中!”,谷越春迅速将轧机停住、卡好“卡子”……整个上午都干得很顺畅,谷越春的心情也很轻松。
“嘟嘟――”安全员的号声响了,这是大修队的午饭来了。
“吃饭了!别迷!”“镐把手”们欢呼着。送饭工人挑着一种用稻草编织的饭筐,它又轻巧又保暖,即使寒冬腊月,饭菜也不会凉……
工地午餐很简单:一个大馒头,2分钱刀切精细的新鲜萝卜丝儿,浇上酱油、醋、味精等调料,拌上粉丝,对于劳动强度大、在深山野洼的大修工人们来说,也是一顿美味的午餐。
夏天渐渐来了,这是大修工人最艰苦的日子。凌晨三点,起床号就响了。
工地增加了好多人:大批参加三线建设的公社生产队的民工分到了属于二线建设的大修队。到三连的民工是湖北大悟、武穴来的16、7岁的男女青少年,干活都有一股虎虎的生气。
谷越春今天和另一名工人倪庆森分别在路基两边拉石渣。他弓着身子掌着铁锹,铲了一锹垮落在路肩上的散石渣,两个民工姑娘分别拉住系在铁锹上的两根绳头,用力往路基上面拉……没拉几米远,谷越春的两根胳膊就酸痛起来,腰也直不起来,一条条的汗水不断地垮……
他低着头,用力掌好铁锹。每一锹都必须铲满一大锹石渣,否则绳头一拉,铁锹空了、拉绳的人会倒……
“拉石渣的,最好快点!”副排长过来福催促着。
谷越春看看路基那边的倪庆森,已经拉到前面好远了,他一点也不敢松气,鼓足力气铲石渣……
太阳升起来了,东方一片火红,金色的云霓飘悬在地平线上,真是一幅壮美的朝霞图。
谷越春没空隙去欣赏,两只手一个劲儿地铲石渣、随着拉绳往上甩石渣,不停地铲、不停地甩……他的额头、脸颊、下巴全是汗水,衣服也汗湿透了……他只是一个劲儿铲,拉,甩……
气温渐渐升高了……膀子酸胀真坚持不住了……正在这时,“瞿瞿瞿……”过来福的哨子响了,这是救命的休息信号。
谷越春迫不及待地扔下铁锹,就地躺在石渣上。腰,仿佛已经断了……天哪!这样的劳动,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他不知道“而是”多少。
躺了一会儿,湿透的绿军装裹在身上很不舒服,谷越春干脆脱下来铺在路基上。不一会儿,绿军装渐渐晒干,背面布满一道道、一层层白色的盐渍。
“攀登……”“跋涉……”“高峰……”日记中记过多少次的话语,真正做起来是这样的不易!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胳、每一处关节、每一条肌腱……仿佛都在重新组合……这是意志的考量!他反复告诫自己:这有什么,这有什么……应该感谢命运:趁着血气方刚接受坎坷!别让懦弱把意念击碎,别把奋斗演变蹉跎。青春的字典只有奋进,退却的词汇不属于我!绊倒了怎么能再躺倒哇,站起来,依然是一首青春壮歌!既然挫折是人生的桂冠,劳累又何尝不是青春的焰火!我的人生没有叹息,重组筋骨又有什么……
“谷师傅,很累吧?”拉绳头的一个民工女孩儿亲切地对谷越春说,脸上布满笑容。“要不我们来拿锹铲石渣吧,你老来拉绳。”
“你们拉吧,拉绳也很累的。”谷越春说。看那民工女孩儿,个子很小、很单薄,也许是经常做农活的原因吧,她并不怎么觉得累。
陈德顺手拿着一把铁叉,带16名民工砸镐,站在路基边吹哨子边指挥。初来的民工不知怎么砸镐,陈德顺大声讲述要领……
休息了一会儿,开工的哨子响了。谷越春从石渣上爬起来,穿上变得像硬纸壳样的绿军装,实在太不舒服,还是脱下了,光着膀子。
“这可不行啊谷师傅!太阳会把你的肩膀、后背都晒糊、晒脱皮的!”这些小姑娘们看出来他是新手,关切地劝他。
谷越春又不得不穿上那硬纸壳般的绿军装。太阳已经火辣辣地烤人,石渣也被晒得烫手。
麻桂蓉挑着一担烧好的开水走过来。“来,小谷师傅,喝开水。”
谷越春放下手中的活儿招呼民工姑娘喝口水,自己也走到水桶边,用竹筒做的水舀子舀了一筒水。刚喝下去,就感到浑身的汗毛孔似乎都炸开了,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淋了个透!刚才还像硬纸壳似的绿军装顷刻又湿透了,重新紧紧地裹贴在他身上……
大修队施工饮水在工地烧。施工到哪里,就在哪里挖土坑、架铁锅,劈开废旧枕木当烧柴。工地附近如果有水塘、河流,取水就方便,有时走几百米也找不到水源。挑回了水、烧起饱浸沥青的废旧枕木,夹杂着黑油丝的滚滚浓烟飘出几十米远,也飘进开水里……
“麻师傅,今天在哪里挑的水啊?不远吧?”谷越春一边喝水一边关心地问。
“不远。这里没水塘,也没河,挑水稻田的水。”麻桂蓉两只手分别拽着两只桶钩平淡地说。
“水稻田里的水?”谷越春惊讶不已:“水稻田里不有粪水和肥料吗……”
“没啥!”马师傅说:“都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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