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度过的第八个夏天,天气炎热,知了聒噪,在周末中午赶着与顾客会面,准备过人行道时高跟鞋鞋带掉了,我弯腰弄高跟鞋系带,一双黑色人字拖停在我前面,我抬头,他拿着相机对着我傻笑,这样久违的重逢让我不知所措,匆匆打了招呼留下手机号码,我才发现原来他早已经换了手机号码,而我那么多年依旧用同一个号码,然后我赶着去谈事他赶着去摄影展。他从南方再次回到北方办事已是冬天,飞机落地便给我打来第一通电话相约见面,那一晚我彻夜未眠,寻思着第二天见面时应该问他些什么问题,穿什么风格的衣服,喷什么味道的香水。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在咖啡厅等他,店员还在打扫以及摆放装饰物。我坐在橱窗边,苦咖啡的白烟被冬季的寒冷冻结,滞留在半空,指尖的寒意层层袭来,我摸着留着我些许红色唇印的杯沿,然后低头捋捋墨绿的长裙再抬头,你身穿黑色毛呢大衣打着把破旧的透明塑胶伞在街道对面看着我露出傻气的笑容,可以看到有少许的雪花堆积在你的宽肩头上,路灯显示行人可通过,你迈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离我越来越近,杯中的余液,似乎也有了生气,闻起来异常醇香。
你推门向我走过来,门沿上的风铃清脆作响,我悄悄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正襟危坐,你右肩头已有一点潮湿,脸上残留着点点胡渣,“嗨,好久不见”你身姿笔直面带微笑地朝我打招呼,我淡淡的笑了,年近30的心还是会因为见到你而产生一份简单的欢愉。我招呼服务员过来,“喝什么?”,你娴熟地点了一杯热牛奶,我笑道“你还是老样子热衷于牛奶”,“你也是,一点没变,只是头发短了,多了几丝俊俏”,你比划着我的短发,我们面对面坐着,问候彼此近况。这么多年过去我再没有遇见像你这样始终能保持几分纯真的男人,你清澈明亮的眼神如我第一次遇见你般让我惊喜。
“你过来,把中药喝了。”后母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液体。自从父亲病重,后母将我变成第二个药罐子。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从她那里接过汤药,每次闻到那股浓郁的气味忍不住作呕,她不耐烦的催着我大口吞下,念叨着要趁早预防疾病。每次喝完药我便会回到房间的浴室里打开花洒然后趴在马桶上催吐,直到胃里没有东西可吐。病危通知书下达后,父亲选择回家药物治疗,十岁的年纪我首先意识到的是我不必每天睡前喝下那碗臭气熏天的药水。
每天上学前照常第一件事就是向父亲问好,他的房间窗户紧闭,充斥着一股药味儿,没有之前的透亮和清香,他的身体也日益消瘦,头骨仿佛裸露在外,手臂上的肌肉也变得松弛,面色蜡黄,“丫头,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看你的小圆脸都不见了,这几天你妈妈很忙,你可以让隔壁阿姨帮你订牛奶。”爸爸艰难地抬起右手摸我的脸,“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海底世界,你不是说这个寒假可以去。”我摇晃着父亲枯瘦的手掌,“等你长大了,爸爸就带你去”,那个时候我还不懂,爸爸口中的长大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爸爸去世后的第一天,后母从律师那里拿到了遗书,我站在房门外,看到后母几近崩溃,律师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安抚,然后亲吻着她的额头。之后,这个家失去了原有的生活,回家成为了我最害怕的事。下午从老师手里接过我第一张数学满分奖状,小跑回到家打开门看到后母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小心翼翼换了拖鞋,“你看看你那倒霉样,真是晦气,害我生意黄了!碰见你就没一件事让我顺心的!”,她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扔向门外,玻璃杯碎地的声音意外清脆,我蜷缩在鞋柜角不敢出声,低头咬手指甲,对那个妖娆的漂亮女人充满恐惧。“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响了而且响个不停,后母大叫着声音太吵让我赶紧去开门,我打开门,你笑着站在我面前,你的眼神清澈透亮,像一阵清风,一顶鸭舌帽也盖不住你眉眼中的英俊。“小朋友,奶到了!”你将装有鲜奶的玻璃瓶递给我,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创口贴,俯身单膝跪地将它贴在我的脚趾头上,你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屋里女人的咆哮而展露丝毫诧异,“小伤口,注意别碰到凉水,不会留疤的”,附有粉色卡通图片的创口贴,我觉得很幼稚。从那以后每天早上都能从你手里接过新鲜的牛奶和各式各样彩色糖果,那个冬天,南方飘雪,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雪。
“又下雪了,还记得第一次看雪还是在南方”,你轻声说着将我从回忆里抽离开来。我抿了一口咖啡笑道“嗯,南方也会飘雪”。屋里循环着同风格的民谣小调,我们静静坐着一同看向窗外的路人,有匆匆赶路的,嬉戏打闹的,这是今年这座城市的初雪。风铃声断断续续响着,店里面又来了几对年轻的小情侣相聊甚欢,动作亲昵。“以前不是说要把那伤疤去了才留短发”你看向我脖子上那条细伤疤,“你都说是以前,难道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吗?看,胡渣愈来愈多,呵呵”,我指向你的胡渣,你浅笑。我摸着伤疤,已经没有丝毫痛感,车祸带来的疼痛感不仅仅是伤口的灼烧。
那天照旧一人出门上学,到了巷口一辆小货车突然冲了过来,司机没有打转方向盘,我被吓得四肢麻木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牛奶玻璃瓶滑落掉在地上,你骑着自行车飞速过来一把抱住我,我躺在你怀里而后被重重甩出去,脖子被路边尖锐的石头划开了一道口子往外渗血,当意识变得模糊,脑子里全是你的叫喊声,“丫头,丫头!”。“现在好了人没死还住那么久医院花了那么多钱,她就是我的克星!”车祸之后,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恢复了意识,醒来后听到后母与爸爸律师在病房里小声争吵。“你就忍忍吧”“那么多年我在他身上花费了多少精力,房子没拿到,现在还有个拖油瓶!还有让你办个事也这么不牢靠,半残不死让我出那么一大笔住院费”律师搂过后母,“好了好了,那不是中途出现个男孩搅局吗,还好那男孩没事不然我们就麻烦了,放宽心,没必要为了她劳神”,我没出声,闭眼听着,第二天医生来检查身体,“小朋友,还有哪里感觉到不舒服吗?你动动四肢。”对医生的问题我闭口不言,“快点回答啊,让人着急。”我没有回应后母,后母追问我是不是哑了,“这孩子,不会是哑了吧?一点声都不出”,医生给出诊断说可能是车祸后遗症但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认。出院以后,后母经常彻夜不归,甚至一个星期都看不到她,她会按周把我的零花钱放在桌上,我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叮咚,叮咚”你还是会照常送奶,我小跑着过去开门,这次的奶有好几瓶,你还送来了一个巨大的奶油面包,我转头跑回屋拿了十元钱递给你,“小丫头,还真是”,你哭笑不得,“快吃吧,我捡的不要钱。这些奶是上个月积攒下来的,看你们屋没人,怕放着不新鲜。”你伸手揉我的头发,眼神里满是宠溺,我笑着看着你,大口吃面包。“这丫头,慢点吃,我又不会和你要回来”。三年的时间很快,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变化,最让我期待的就是在上学之前开门看到你干净如旧的脸庞和清澈透亮的眼底。“嘿,小丫头好像又长高了”,我穿着校服自豪的在你面前转圈,而你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那个时候除了你,没人能让我那么欣喜。小升初,我收到了最特别的礼物,“小丫头,给你!”你递给了我一张明信片,上面还系着一个粉红蝴蝶结,图案是雪景,我接过,手心感受到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一束白色的满天星,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封明信片和第一束花,你的送奶时间变成了每周一,我收到你的明信片也是每周一。你告诉我,女孩子要学会藏住美,学会用心感受身边的人和物,多点宽容和微笑,纯真没有什么不好。你没问我为什么不开口说话,而我也一直没对你开口说话,我将想问的问题写在便利贴上然后贴在你的脑门上“你为什么要天天送奶,你不上学吗?”你说等我再大点就告诉我,但你到现在也没亲口对我说出那些我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关于你的事。想到这里,再看到坐在我对面那么真实的你,我有很多想要知道的答案,每每又欲言又止。
“听说你现在是一名责编了,很好,做你喜欢的事情,这很好。”你的脸上不带有一丝情绪,很平静。“嗯”,我很想亲口问你高三那年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你从没告诉我关于你家人的事,所有的疑问在十年后见到你安好的此刻变得微不足道。“那天我没有去,估计让你等很久了吧,因为我母亲病危了”,你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旧旧的明信片然后递给我,“它本该是你的”,我伸手接过,上面的图案已经发黄,像我放在铁盒子里的那些一样,后面的字迹也有点模糊,我一行行的抚摸着,听说你家原本是一家牛奶制造厂,叔叔卷款逃走父亲被气病,家里负债累累,母亲不肯卖掉厂子,说那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是你们真正意义上的家,你未及20岁便撑起那个空壳厂,一边上学一边送奶,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很艰辛,你还是坚持下来。“本该是我的却那么多年才收到。你这个快递员我还真要去投诉,绝对是差评。”你没有做声,我继续说道“听说你结婚了,娶了一个漂亮的南方女子。”“嗯嗯,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今年打算一起回南方生活,准备养老了”,我假装不经意低头理耳边的碎发“嘿,那还真不错,看来你日子过得惬意了,真好”我试图让语调变得轻快,杯子里的余液早已经变凉,你的杯子里还不断有热气传来,牛奶香味像多年前我喝的一样,是没有一丝杂质的醇香。“就这么看你,用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距离,就像风住了风又起,淡淡地,慢慢地,轻轻地看你……”你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宋冬野的万物生长,我现在最喜欢的歌,我会不定时在微博上更新他的作品。“嗯,好。我过去接你?那好,一会见。”,我拿起杯子将里面冷却的苦咖啡一口喝下,不禁打了个冷战。
“下周我们要回南方了,你有需要带的东西可以给我发个地址然后我给你邮过来。”你的语调不急不缓,“嗯,好”,我撇头看向窗外。过一会,你起身向走来的一个白衣女人打招呼,那个女人长得很干净皮肤很白,眼角有几丝鱼尾纹,身材苗条,和你很有夫妻相。简单的打了几句招呼,彼此起身离开。“小丫头,以后回南方我做东”“我不会和你客气的!呵呵”,我们彼此告别然后离开,我庆幸这样的告别并不是永远的离别或者永不再见。
刚过了第一个红绿灯路口,茫茫的大雪降临,带来了无暇与晶莹,街道上一把把伞像冬季里独一的花接二连三的绽放,我没有撑伞,因为想让它们落在我脸上,肩上然后驻在心里的南国客栈。在北方在那个不知名的拐角,我们不期而遇,时间仿佛回到了过去。我站在原地,地面落下一个深深的鞋印,转身看向你,你挽着她,她倚靠在你身上这一幕使人觉得极温暖,你离我越来越远,像逝去的回忆,矗立在崴蕤的浅草丛里,从远处看,却还是那么显而易见,心里的波澜不惊被新的浪花卷进更深的海底。
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遇到,笑谈现在的生活。雪越下越大,看到我湿润的短发早已经开满了花,像满天星,不过比从前的那束更美更特别。又过了一年,我遇到了不会送我满天星而是送我红玫瑰的男人,他的背很舒服,可以承载我所有的负累,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可以装下我所有的冰凉,他的笑很灿烂,可以填满我所有的寂寞。我们经常会在周末相约去一个地方游玩,吃好吃的食物,喝最甜美的酒。
那个冬天,我和他在北方有了第一个家。心里的一块地方,连我都找不到的的地方还是开满了各种颜色的满天星,不是为了纪念,只是作为我小屋的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装饰品。某个冬天的清晨,阳台有阳光洒进来,桌上刚冲好的牛奶散发着热气,邮箱显示一封新邮件,我打开,是一张宝宝的照片,他的第二个女儿长得很可爱。
在北方,和那个男人度过的第三个冬天,我的长发已及腰。梧桐道,孩子在中间,金毛在右边,他在左边。
而他在南方,听说依旧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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