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最后的一座城市,陈国王都骊宫犹如孤零零的浮木,在黑色的洪流冲击下摇摇欲坠。骊宫城高大厚实的城墙,以及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暂时把可怕的黑冥军阻挡在离护城河外二十里之地。黑冥军,杀戮之军,被誉为死神之翼,近三十年来征战天下所向披靡,几乎没有败绩,是铁血帝国大周横扫天下之利器。
黑冥军,只区区一万人马,将士们全部身披极其昂贵的玄冰重甲。玄冰重甲是由最高明的铸造师取坚韧无比的冰蚕之丝织造,再与千锤百炼的铁中之精构制而成,数量极少。所以虽名为重甲,实际重量不及普通重甲之三成,而防护能力远超普通盔甲。黑冥刀,宽七寸,重二十余斤,除刀锋雪亮外,浑身漆黑如墨。刀锋所过,如一弯银月在飞舞,碗口粗的树干如切朽木,刀口平滑如镜,刀锋不见丝毫折损。
大周自百年前突然崛起,先灭战秦,后灭商、梁等强国,小国无数,剩下实力雄厚占据地理优势的陈国也只最后一口气,拥有如此战绩黑冥军功不可没,而每一个黑冥士兵都是价值连城。大周不但掌握独有的玄冰重甲制作技术和黑冥刀的锻造秘法,大周还拥有强大的战士,由大周享有军神之誉的君烈统领。君烈,性格多变,好战闻名,却用兵非凡,武功高强,麾下有第一勇士高涂。高涂,屠者,手持黄金重锤。黄金锤,名器,重达八十斤余斤。高涂其人高丈余,比普通人高出半个身躯,阔口高鼻,凶悍异常,喜好喝新鲜的人血。曾经一人奋勇破城,后下令屠城,用大量的人血加入香草、矿盐等做成一血池,在池中尽兴而浴。此后被君烈得知,大怒,将其关入黑室十日,只供给清水,无食物,只因责怪高涂太野蛮没头脑,又要耗费大量金钱去重建新城。
骊宫城内一座半新旧两层高的书院里,一个瘦高的中年书生穿着白衫,两条长眉入鬓,目若寒星般深邃。他正低头摆弄着一叠竹简,屋里一片肃静。中年书生抬头看了看屋内正襟端坐着的近百学生,不由苦笑一声道:“明天你们就不用来了,今天我会把修学的成绩做好发回给你们。记住,无论以后什么情况,切不可荒废学业。”
书院内顿时传来一丝骚动,一个黑胖年长些的学生站起来沉声问道:“先生,你要离开这里吗?我们可以跟着你一起走吗?”
“是啊,听说周国的军队已经把这里包围了,先生,可有法子出城?”
“周国的屠夫也来了,大家可有命乎?”
“先生,你可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呜呜。”
…………
一时下面学生就像决堤的河水立刻议论纷纷,甚至有胆小的哭声传来,但是大家依然端坐有序,只是一起把目光热切地望向中年书生。
中年书生脸色一肃,威严地扫视了一下这群高矮不齐,年纪相差极大的学生,下面立刻鸦雀无声,站起来的黑胖学生也不安地坐下了。这是他三年前听从雁雪的苦劝,才收下这些大部分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教他们学问,所以学生中有七八岁的幼童,也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想起雁雪,他颇觉头痛,说来可笑,她才是他的第一个学生,在一次偶遇中救了她的性命,从此就死心塌地地跟随他,正好他也需要一个随从打理平常事务。他叫无心,不喜世间之俗事,一生身无定居,浪迹天涯。雁雪年方二十许,极其聪慧,犹擅音律,天赋异禀,一双凤目顾盼生姿,秀眉如画,如流落凡尘的明珠,却极会缠人。也许孤独的太久,无心枯寂的心慢慢接受了雁雪,把她当成自己调皮的小妹,很多时候无心拿她是没有办法。
这时一阵激越的琴声打断了无心的思绪,隐隐肃杀的音律都让他的心微起一丝波澜,他朝学生们做了一个自习的手势,然后关紧大门信步走出了书堂。此时正值秋天,院内红叶漫天扬起,落满了一地的红袍。
雁雪怀抱一古琴盘坐在院子中,一袭紫色长裙,青丝随风飞舞,葱葱白指在琴弦上快速跳动。琴声起初如玉泉叮咚,又似幽水呜咽,一腔凄怨悲意不禁令人垂泣;转而声透云霄,如金戈铁马,风雷萧萧,豪气凌天似穿云破雾。无心静静地站在院中,一时失神,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岁月中,目光中杀气冲天而起。似乎感觉到了异样,雁雪玉指一划,琴声戛然而止。她站起身来,轻轻拂去脸上的泪水,满怀歉意向无心鞠了一躬。
无心收回心神,微微向她点了点头说道:“昔日,战秦势力天下无匹,商梁地大物博,却都被大周所灭,而陈国虽仗地利也是时日无多。今大周文治武力极盛,有统一天下之势。后燕只是区区小国,被灭也是命运所然,你虽为后燕公主,面对大周,恐怕如蜉蝣撼树,还是放下的好。”
雁雪低垂着头,白玉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痛楚,她轻声说道:“先生,指教的对,可惜每当回想那夜父母惨死眼前,雪儿心里就不得安宁,那日若无先生伸手相救,恐怕雪儿早已成了地府幽魂。”
十年前,后燕城破,雁雪父亲燕王跪地上向高涂苦苦请求,只要保全家性命,不要残杀无辜的百姓,他愿意交出一切。可惜,在哀求中被狂笑的高涂一刀砍掉了脑袋,又一刀把她扑过去的母亲杀死,跪着的几百号人片刻全被杀,瞬时宫内血流成河。
这时一把举起的屠刀刚到吓傻了的雁雪头顶,突然飞来一支箭矢,正中那个士兵的咽喉,一个鬼魅般的蒙面身影出现在宫中,一把抱着她向外飞墙而去。高涂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怒眼一睁,脱手把手中的黑冥刀直射黑影而去。黑冥刀带起残影呜呜直响,穿透几颗大树干,去势不减如惊雷般准确地指向黑影后心。黑影在高空中从后背抽出一把黑呼呼的物件,随手往身后一磕,空中传来一声巨响,飞来的黑冥刀立刻偏了方向,黑影却如流星般消失在茫茫的夜空。那个黑影就是无心,雁雪的父亲对他有些恩情,故赶来救他性命,不料被嗜血的高涂顷刻斩了,还好救了他女儿,不然可是大大的罪过。也正是无心的举动让高涂觉得失了颜面,他才狂性大发,下令屠城,做一血池沐浴,以全城百姓之血来泄心头恨意!正因为此事,高涂之屠名远扬,让对手胆寒,却恨之入骨。
无心负手而立,轻叹一声道:“天下厮杀永无止境,大江吞没小河,弱者依附强者,天道如此。可位高者又视人命如草芥,其中恩怨纠缠不休,你可看开些。”
雁雪咬牙争辩道:“先生所言,雪儿明白。只是屠刀欺凌弱者,肆意滥杀无辜,可有天理?高涂之辈,凶狠残忍若魔,雪儿仇恨终不能放下。”
“倘若高涂身死,你会怎样?”无心目光灼灼地盯着雁雪道。
“先生,此言何意?”雁雪抬起头看着无心惊奇问道,虽然她知道先生非凡人,可仅仅是会些武功的一介书生,身材单薄,可高涂是何许人?犹如铁塔凶神,单臂可以轻松挥舞近百斤的黄金锤,阵前很多将领不及他一合之敌,就连马带人被砸成了肉饼,夜啼小儿闻之立刻禁声,凶名如斯。大周还有恐怖的黑冥军,组成的绞杀方阵势不可挡。杀高涂,难如登天。
“树太高易折,刀太刚易断。我想高涂并非无敌,血腥满手终会有所报应。”无心沉声道。
“若亲眼看见他死,雪儿心愿了矣,终会放下怨念,愿终身追随先生修行。可如今陈国出路全被围困,先生可有出城之策?”雁雪仰望天边浓厚的秋云,不禁惆怅道。
“无妨,我会想办法的,实在不行,那就随我杀出城外!”无心挥袖猛地一抖,大笑着走回书堂。院中满地的红叶立刻全部卷入空中,簌簌而落,像下了一片红雨。无心瘦高的身影,一股天下舍我其谁的强大气势从中喷薄而出,雁雪目送着他离开,眼中不禁一阵迷离。
骊宫城外,震天的厮杀声已近尾声,陈国大将末离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凝视着城外几乎被层层叠叠的尸体填满的护城河,不禁面露悲意。三天就折损了十万将士,对方却损失不及陈国三分之一。城墙之外到处是厚厚的血浆,原本清澈的河水现在流淌的全部是粘稠的血水,腐烂的恶臭伴随着血腥味让人闻之欲呕,整个城外犹如地狱。战后休兵,双方少量的士兵正在默契地清理战场,天空聚集了大量的食腐飞禽,一有机会就飞下来啄食尸体。
未离望了望身边充满绝望迷茫之色的将士们,不禁暗叹一声,若不是摄于高涂屠城之恶名,还有一条活路,恐怕现在死战到底的将士不足一半。而他派出几番求和的使者,全部不见回来,估计都被高涂斩杀了。未离对于高涂这个恶魔束手无策,派使者求和实为带有条件的求降,也是陈国皇帝被逼无奈之举。而今被杀戮成性的高涂拒绝,唯有一死战。
大周三日攻城,派出的只是普通士兵,威震天下的黑冥军至今未见踪影,高涂也没露面。感觉自己就像被抓住的老鼠一样正遭到慢慢戏耍,末离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怒火,几十年的沙场征战,累积战功无数,可是此次碰到的对手太过厉害。不论大周兵马的强大,单单君烈之用兵神出鬼没,计谋百出,他自叹不如。回首望向远处一片繁华的宫宇,几日之后可能变成一堆废墟,他似乎看见血红的火焰在腾空燃烧,大片的头颅堆积如山,国破家亡啊!他不禁狠狠抓了一把灰白的头发,心如刀绞,痛得弯下了腰。
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书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手扶血黑色的城墙正凝望着远处森严的大周军营。普通百姓根本没有资格也没胆量走上城墙的,末离有些奇怪,此刻也没心情去计较这些。他挺直了身躯,思考着有没突围出去的机会,尽可能保住一些人的性命。
“骊宫背靠大山,两面是江河,只有前方被围困,为何陈国将士不带领百姓突围而去,为何在这里死守?”白衣书生正是无心,他自言自语道又像是责问末离。
“先生有所不知,大山百里之外就是大片的毒瘴沼泽,常人根本无法通过。两翼河流之外已聚集了大周数量众多的大型船舰,陈国的小船借水路突围犹如送死,所以大周虽围一面,却如铜墙铁壁。”末离苦笑一声道,不由奇怪自己为何要向他解释。
“既然不能逃离,那就降了罢,何苦让众多士兵百姓死于非命?”无心淡淡地说道。
“哈哈!若是以前,本将必杀你,以防动摇军心。”
末离冷笑一声,悲愤道:“先生虽惧死,却也是实话。我皇何尝不是此意,奈何对方斩杀了所有去和谈的使者,高涂此恶魔,明显是想把我们慢慢杀绝!以满足他的恶趣!”
“无妨!那就打得他痛,自会认输!”无心说道。
“先生是痴人,不懂军情时势,你看,陈国如此模样,可有此能耐乎?”末离说完,就不在理会这个空口其谈的书生。
“或许,我可以!放我出城去!”无心突然目光精光大盛,一把抓住末离的胳膊喝道。
末离吃了一惊,使劲一甩手臂,却纹丝不动。他暗暗称奇,一个书生何来如此气力?即使如此,可他又有何信心敢去大周军中叫阵?但当他看到无心身上散发出一股强如烈日的气势,不禁心动了一下,末离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个连自己都觉得玄乎的要求。
两人走下了高高的城墙,雁雪正牵着一头乌黑发亮的毛驴在下面安静地等着。末离按照无心的要求,叫人送来了一大车精粮,只见毛驴裂开大嘴兴奋地长嚎一声,声如雷鸣,附近的战马惊惧地嘶鸣起来。毛驴露出几颗大牙,然后毫不客气地嚼食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五匹战马的食量都进了毛驴肚子里。末离和周围的将士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毛驴吗?可它除了四蹄显得异常粗壮外,只比普通战马稍矮半截,其它特征与一般毛驴并无两样。无心嘱咐末离在城墙上安排大量的强弩,一旦他退回城内时,后有追兵可以尽力攒射之。
末离一切照办,觉得自己今天极其荒唐,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骑着毛驴的书生身上,可隐隐又期待着。雁雪紧紧地跟在无心身边,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担忧,泪水欲垂。无心拍了拍她的后背,难得向她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示意她放心好了。先生笑容好美,雁雪在心里暗暗夸奖了一声。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无心拍了拍挂在毛驴背上的两个长短不一的黑色布袋,没有接受末离提供的兵器,只收下他拿给无心一支两军谈判用的小旗。在末离的喝令下,沉重的城门徐徐打开,无心骑在毛驴身上,缓慢地向城外走去。
萧萧秋风中,身后片刻响起激越铿锵的琴声,又含有幽怨悲伤之情,无心飘逸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雁雪站在充满血腥味的城墙之上,怀抱古琴呆立不动,紫色的裙带飞扬,眼中的泪水盈盈,终于滴落在地。她知道,先生此去一是欲杀高涂,二是想找一条陈国百姓和学生的活路,可先生毕竟只是孤身一人啊?他能活着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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