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把大把诡丽的流云,织成一匹匹妖冶明艳的锦缎,色彩或明或暗,或浅或淡,跟随性的晾晒出黄昏的最后一丝慵懒。
安息素面朝天呈大字形在麦田里摊开,嘴里咬着根狗尾巴草,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暗淡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忧伤。她伸手戳了戳身边的人。
“哎,我该走了……”她说着侧过脸,对上一双墨色琉璃珠般的眼,看得几分痴迷。
“哦,这么快”回话的女孩顺了一下弄乱的头发,不情愿的口气带着几分遗憾。
安息侧过身,用右胳膊支起脑袋。“玩了一下午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梦,我叫离梦”女孩的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水目闪着几分狡黠。
“李,梦”安息咕哝了声,“那叫你小梦好了,我叫安息。”
“是潮汐的汐吗,好奇怪”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安息”安息起身抓了抓头发,拨开麦丛,贼兮兮的四下望了一眼,没人。
“有空还来这里玩,我走了”安息回头说了句,钻进了暮色里。
安息的名字是年轻时常跑江湖的算命先生给起的,也就是她现今的祖父,据说安家曾是书香门第的大户,后来到了她祖父这一代就败落了。安息出生时正是不安稳的年代,被穷困逼到绝境的家突然添了这么个女孩子并没带来多大的欢喜。祖父叹息之余,狼豪一挥,写了“安息”二字。
安止于息。这个有“半仙儿”之称的祖父就这么草率的赐了个名字,叫多了,反而添了几分哲韵来。
安息本人如她的名字一样,安静恬淡,平和的像沉睡的水,少有忤逆父母之意,但今天她破例了,悉悉索索的推开半掩的门,猫着腰准备悄无声息的溜进房间,却被一声怒喝怔住了魂。
是母亲!安息哭丧着小脸朝饭桌走去。
“逃课!到哪疯去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脸上略带几分病态的苍白,本来柔媚的桃花眼却透着一股子凌厉。
“嗯……妈,我,我……”安息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说出了就不能找小梦玩了,眼睛斜到别处,“我……帮五奶奶……浇菜园子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撒谎,但她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女人用复杂的眼神望了她一眼,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先吃饭吧,一会回屋写作业”
安息有些忐忑的雀跃,草草的扒完饭便打开书包,娴熟的拿出课本。坐下来,却对着桌上的一摞书发呆。
“把今天落下的课都补上,这些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女人走过来,指了指书上的范围。
安息哦了一声,想必是老师来家访了。收了动乱的心思,又沉于书中。
她知道为什么母亲这么严厉。安息出生时,哭个不停,外面落了一树的夜猫子也跟着哭,还没等她看一眼世界,便传来她那素未谋面的老爹上工时被石头砸死的消息。这样机缘巧合的就背上了煞星的称号。或许祖父题字时,是希望她可以安息吧。这些事都是从亲戚的白眼中得知的。
“醒醒,别睡了,该上学了”被母亲摇醒的安息揉揉眼睛,看着天色微亮便迷迷糊糊的整理被压皱的课本。
出门前母亲交代了句什么,安息愣愣的应着。一路心不在焉,一直到第三节语文课。
“哪位同学可以描述下潮汐?”年轻的支教老师问。
沉默。在静默的空气中老师尴尬的咳了两声,便开始自顾自的讲解。
“老师,去哪可以看到海?嗯……我想去看……”安息说到这儿,便没了下文。她想起了离梦,是的,她一定去看过。一抬头转向窗户外,发现离梦正用口型说着什么……
放学,出来,我带你玩儿。依旧是漂亮璀璨的眸子。
之后老师的话她再没听进去,内心在天人交战,是回家,还是去玩?
终于熬到了放学,一路踢着小石子回家,却忽然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撞上离梦不明的笑。
“安息,我带你去个地方”她拉过她的手,不容拒绝。
安息拧了下眉,算默认。被她一路牵着飞奔到一处荒地时才喘着气停下。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别急嘛,过来看”离梦又往前走了百十步,冲她招招手。
“这……这是……”安息被眼前的紫色钉住了心魂,大片大片盛开的紫色花,开的有些狂妄不羁,这种不可一世的神圣和肃穆,让她直想跪拜在这片土地上。
“这块下坡地是我最早发现的。”离梦得意的扬起白净的小脸,“它们叫鸢尾哦,偷偷的告诉你,我更喜欢叫它蝴蝶魂”
蝴蝶魂?安息眨了眨眼慢慢的溜下坡地,这里不太陡峭,可以站定人。
“你也过来吧,小梦”她喊,尽量小心的不踩伤它们。
两人背靠背的坐下,安息眯着眼一脸享受的问,“你不用上学吗?”
“不用,我想去哪就去哪”她向慵懒的猫粘着安息,咯咯的笑出声。
“那你家住哪?”安息动了动脑袋又问。
“家?”她止住了笑声,伸开双臂“天地之间都是我的家啊”看到安息被唬的一愣怔,她又咯咯的笑,像花开的声音,竟有几分娟狂邪魅。
“我家在……那边……”她手指了一个地方,安息顺着她去看,感觉很熟悉,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不屑的哼了声。扁了扁嘴。
“我想去看潮汐”安息轻飘飘的叹了口气。
“这样啊——我可以带你去啊”离梦玩弄着她长的齐腰的发,应允道。
安息望了她一眼没接话,离梦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莫名的想让人接近亲昵,还有种怪异的熟悉感,像是认识了很多年似的。
静谧美好的环境总让人放松,嗜睡。安息打了个哈欠,意识淡去。离梦黑漆漆的眸子是她最后的影像。再次醒来时才发觉又到了傍晚,伸了个懒腰感觉9到夜的凉意,四下里一看离梦早没了踪影。
“这家伙真没良心,走时都不叫我一声”安息抱怨了句,随后又想到可能她只是不忍心叫醒睡得太熟的自己吧。
抓起书包走了没多久,安息就发觉了不对——这条路自己根本没走过!田间的叉道多,天黑了更难走出去。一边感叹离梦能找到这个地方的能耐,一边为自己的境地悲哀。
走了几圈又绕回原地,她的面色死灰,心里一片冰凉,她是怎么睡着的不记得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家里床上。旁边的母亲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妈……”她张口喊了声,细如蚊蝇。
“说吧,怎么回事儿”
“我……迷路了……真的!”安息坐起来,说的极为认真,连她自己都感到好笑,走了十几年的路还能忘?
“明天去你三叔那儿吧,放学我带你去”出奇的,母亲居然没有动怒。
安息啊了声,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三叔姓齐,是村里的医生,但听人说也懂点风水之学,村里有白事都找他去指点。安息被母亲拉着上门,说是为了看病。齐三叔看了看就让她出去玩,在踏出门槛时,她似乎听到了句,这孩子是离魂啊。
回去的路上,母亲都不说话,安息更是乐得沉默。直到家门口,母亲才意味深长得唤了声,“安息——”
“啊?怎么了妈”
母亲的眼略带疲惫,布满茧的手摸过她的脸,“以后咱别改名字了,安好平息多好”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觉得汐字也挺好的啊,潮汐”安息只是小声的嘀咕了句“真想去看一看海”
日子照常一天天的过,还是会逃课,会偷偷的跑出去找离梦,会回家晚,但母亲虽然会厉声教训一顿也没有怎样,大概是无奈吧,安息想。
麦田渐渐转黄,也到了期末考的时份。安息与离梦并肩躺在地上看火烧云,气氛和谐宁静的让人想到永恒。
“我以后就叫你安汐吧”离梦莫名的说了句。
安息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汐与息同音,没什么太大区别。也就为她孩子气的认真无所谓的笑了笑。
“同音不同义,就像有些人,同生,不同命”离梦扬起脸浅笑,安息觉得那笑虚幻的恍如隔世。
游离的风在四季轮回
明月松岗还在沉睡
我不记得梦中忧伤的是谁
还在笑命运无所谓
如果明天在今晚的黑夜坠毁
请让我再凝望一眼绝望的鸢尾
和着泪化作我心里的紫色魅
即使下一秒我也随风破碎
……
……
安息吧沉睡
安息吧忘了谁是谁
……
离梦的声音如同鬼魅,唱的歌有些巫气。难以言状的,像是绝望的呻吟和祈祷。也像是撕扯的灵魂悲戚的呼号。安息的眼泪大把大把的涌出来,扑簌簌的往下落,像是那些泛滥成灾的流云和逃亡的飞鸟。
安息再也没见过离梦,从上次分开后,安息就被学习和考试拖进了泥潭。偶尔看见飞鸟时,会想起离梦,是不是在自由的追赶风。像去那片盛开的鸢尾地等她出现,最终发现根本找不到路,连最喜欢的麦田也没再遇见。
写满了“我想去看海和潮汐”的纸条堆了一个盒子,那些放逐的时光在里面深睡浅眠。
安息又重新安分的上课让母亲脸上的笑容添了不少,但严厉却有增无减。她时常要写到半夜才能安睡,有时会写着写着睡着。她开始做大量的梦,诡丽的云彩,紫到心惊的鸢尾,离梦有些狡邪的笑,还有巫气很浓的歌。“安息,醒来了,我要走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离梦?!安息猛地从桌上抬起头,对上那双深沉而幽黑的眸子。“你……你来找我?”
揉了揉眼,看了看外面的天擦着青黑,离破晓还有段时间。
“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她又问。
“去哪儿。”
“远方……有海的地方,安汐”
“就这么走吗?”
“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放逐”
安息看了一眼桌上一尺高的书,只犹豫了一下,“好”
“过来吧,安汐”离梦招了招手,像曾经那样笑得有些邪气。
牵过离梦的手,才发觉出奇的冰,走出门时发现天已经微亮。
“我们走哪条路,能走到吗?”安息不放心问了句。
“会的”离梦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是路,走吧”
“等等,我要再看一看我妈才行,我……”
“不行,回不去了,你回不去了……天亮了,安息”
阳光洒在安息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她回头又看了看家,再看看离梦,更加冷的彻骨。
地上静静地垂着一条自己的影子。
离梦,原来也是字面上的意思。
“安息,醒醒,该上课了……醒……”
安止于息。
注:鸢尾花语——生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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