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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少年(第十六章)

时间:2015-07-06  阅读:527  作者:NoFace

放浪少年(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雀法师对内层空间的影子和被动式作决定的感喟

广口号走后的一个半小时,到了酒吧关张的时间了。近乎许久未见的主管打着哈欠从员工休息室里疲惫地走出来,将钥匙交给断弦琴要他关门。断弦琴接过钥匙,厚重的金属触感带给手心一种无力的沉沉甸甸,令人不由得联想起漂浮在墓室水银湖之上的青铜器皿。时间犹如工厂流水线的一件失败品被抽走,并塞入盒子进行永久的尘封。紧握钥匙,的确有感觉到实实在在的厚重感,牢牢扣在掌心的褶皱四周,但说不上是圆滑还是棱角分明,好像某样流动性固体自由选择最合适的形态。这似乎如抽离蚕丝般将片面的时间从整体的时间长流里剥离出来,试图作为美好的切片保留。然而等真正锁住这一概念时,却使自身格外的感伤凄凉,此时终于意识到:光阴真正触动人生及命运的轮廓只是短短一瞬,现在想要将其放入玻璃盒子中纪念已为时已晚。手中所抓住的,无非是幻想拥有的宝物的残骸,坚硬冰冷毫无生机。

时常能想起那个小明星,所以最后关门时觉得恋恋不舍。

断弦琴像是守望着她的到来一样握着钥匙站在门前,一声不吭地注视外面浓重的黑暗,脑中幻想着她从梦中走出一样从这片黑暗中走出来。然而盘蜷的黑暗俨然如无机制的生命体运作仅仅是休眠状态,在黎明前的这一存在仿佛处于戛然而止的时间缝隙。昏沉的无光粒子被统统定格,竟觉得像螨虫般密密麻麻爬满视网膜。盯久了黑暗眼睛会发疼,同时使头晕脑胀,果然在时间停止之处只有黑暗无疑。

暂时舍不得关门,想再多一秒是一秒的等等看。怀抱着如此的念想,断弦琴走出酒吧大门外靠墙而立,拿出打火机,三两下擦出火苗,点起根香烟慢慢吸着。从酒吧里面只散出微弱的光芒,不到半途就被黑暗吞噬,甚至连香烟的青烟也无法逃脱,像是茫茫宇宙中如河水长流的黯淡星系般悄无声息地被黑洞吸收。蜿蜒的青烟随风而动,企图描绘出那些无光粒子的星云图案,最后不过也功亏一篑。

深吸一口烟吞入肺中,不知怎地明明不怎么想吸就却是非得点起来不成,仿佛自己的意志无所意义地强迫自身的意志。照这样下去,一边吸就一边能把烟瘾给戒了,何苦非去搞什么强制性原则问题呢?断弦琴才刚吸了第二口就掐死烟心,正准备扔进身旁的垃圾桶,无意察觉到酒吧里已经淡然无光。

又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这种情况。

走出门外吸烟,回去后看到里面漆黑一片,半年以前正好经历过这种事,搞得当时还一并不知所措。此回又遇见一次,断弦琴表现得非常镇定,没有什么可害怕的。那个空间毫无疑问脱离了现实性的范畴,并且正好卡在了静止的时空里。黑暗虽然有意包围但却无意伤害自己,顶多里面有台怪异的收音机时不时回响着某种犬科动物的低吼声,其他的就尽是一些过时了的二十世纪家具了。

实话说压根想不出来有何可害怕的。

按照上次的步骤,断弦琴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明功能,伸手推开大门缓缓向黑暗中步去。这回走得比上次快许多,对黑暗中布局的记忆出乎意料的十分精确,一路上没有多少磕磕碰碰,手指触物竟带来一种酷似怀念的熟悉之感。老旧的沙发、边角粗糙的木制家具、碎了半边的陶瓷台灯、足下毫不光滑的羊毛地毯……甚至哪里尖锐哪里平滑都记得一清二楚,从而知道手可以放在哪里或避开哪里。不禁奇怪起来对这里超乎寻常的记忆能力。明明缺乏光线,却仅凭手的触觉感应就能熟知全局,仔细一想倒令人觉得毛骨悚然。记忆活像是单纯了断地被硬生生植入脑海一样。

断弦琴手握发光的手机照亮不远的前方,眼前的景物映入眼帘记忆犹新。酒吧内的空间离奇地放大成折叠起来的多面体图样,按照形状大小不同的不规则区域划分,分别放置了风格迥异的老掉牙家具。当闭眼感受,场景立即自动在脑海中具现化,像是小婴儿胡乱拼成的拼图。当睁眼亲身感受,已具现化的图案又瞬间消失,这下感觉是行走在一个破碎的万花筒里面,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也始终走不到尽头。在光明极其短缺的条件下,肆意散布地面的碎玻璃碴子一经光照格外醒目,随即反光又向各个方位射去,仅有的一点亮光反倒造出了更多幻象。

没有阵阵在黑暗里回荡的低吼声了。从进来到现在已有十余分钟,断弦琴很确定上次听见声音是在大约五分钟左右。那声音依然未出现,兴许情况有差,或者放置收音机的人别有用意。好在他尚还有着收音机方位的记忆,于是暗暗确认了遍朝着那边走去。手电筒的光芒扫过,又尽是熟悉的被时光遗弃的破铜烂铁。右眼缺失的兔子娃娃、手工的羽毛项链、画着雪山的画夹、封面略微烧焦的圣经、还有日耳曼血统的小女孩照片似乎纹丝不动的躺在原先发现它们的位置。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激起人的怀念之情真令人哭笑不得。最后光线内出现一个巨大的影子,背对着断弦琴,绕过去果真发现了那台破收音机躺在破安乐椅上。但是它寂然无音,仔细查看发现接受天线坏掉了,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折断的。剩下一截孤零零地立起,像是在证明什么一般。

手触碰在收音机冰凉的黑色外壳,一股沁人心脾的微凉触感,仿佛从指尖开始被注入了低伏的电流。刚刚触及意识顿时被刷新一空,醍醐灌顶,有股什么劳什子的白光突如其来让脑壳里一片空白。刹那间的工夫,身体已超速颤抖了不下数百次。等再度睁开眼,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闭的眼睛,只见两只手已经拿起了收音机,而并不像先前那般,在水龙头流着水的男卫生间里苏醒。

断弦琴茫然地望着手里的录音机。不同以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重量。这重量出于一种神经质的心情竟令人怜惜,因而放在手中保护得十分小心。明知这外壳坚固异常,但还是生怕一不小心用力过度捏碎了它。

“谁把这玩意儿放这里的?”断弦琴自言自语。

思来想去,断弦琴最终把录音机的天线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原来只在这片空间中走到安乐椅这里,现在走到了却并没有醒来,也就意味着还得继续走下去。抬头张望四周,手电筒扫来扫去,目光所及之处是杂乱拼装的无数二十世纪碎片,宛若透视看过去的玻璃断层,才看了不久便头大得很,从这里开始所有物件就全数陌生。因为不论走哪里都一样,所以才不知道该去何方。

突然间前方亮了起来。指的是安乐椅的正面,再往前不到十米的距离,一股不明不白的白光划破黑暗映入断弦琴的眼帘。

他很确信这道白光以前是没有的,于是眯起眼睛仔细查看。白光犹如大大小小呈浆果排列的银针紧密的凑在一起,在黑暗里看去格外刺眼,当眯起眼睛时银针随之进一步放大,好似一种叫不上学名来的海生软体动物、自深渊里朝断弦琴伸出它长长的乳白色触手。最后等眼睛适应了这光的亮度,完全睁开,发现白光变成了像是沿水平层面生长的钟乳石柱一般的发光物体,而且已触手可及。

断弦琴情不自禁地探手去触摸眼前的白光,想当然抓了个空。这光没有任何温度,但也不能形容是冰冷,其中亦感觉不出有何种生人勿进的威胁信号,总之非常不自然。这光也是仅仅作为存在而存在的。

有了光了,手电筒当然顺理成章地歇工了。断弦琴收起手机,一手拿着收音机,开始迈动双腿走入那白光之中。越是走近,白光越是刺眼,于是便毫无意义地把双臂使劲往前方探去,似乎想抓住什么,可心里明明清楚什么都抓不到。身体从而变得直挺挺的步伐僵硬,俨然如同一只刚刚变异的丧尸。想来好笑,在黑暗中能时刻步履轻松,却反而被期待已久的光明给拖住了脚步。不过断弦琴持续走着,以极限探出的手臂漫无目的地挥动,像是蚂蚁触角一样向光明寻求着什么信息。

过了起码有三分钟,终于感觉到白光不那么刺眼了。断弦琴慢慢睁开眼皮,起初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但这白色正在如海潮般缓缓退去,进而使前方的景物显形。他马上发现这里是片偏僻的被森林环绕的小海滩。

海滩上碎石林立,美丽的白沙里混含着缤纷的矿物质,度经岁月的海水冲刷使表面软润光滑,乍看像是在时光斜坡上接受意志洗练的智慧体。肃穆的森林树木围墙似的圈出了半月状的沙滩,自尽头再往里就是一望无际的黑森林。没有路,没有羊肠小道,枝叶和树干密不透风地掩盖空间的缝隙,仿佛这片沙滩就是世间连接此岸与彼岸的世界尽头。小巧的木制码头延伸出海面有十余多米,温吞的海浪有条不紊地轻抚着岸边,和煦的海风掠过树梢奏出沙铃般的音色。黑暗戛然而止,光明紧追其后,断弦琴回头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间茅草筑成的简易小屋中走了出来。天空和海洋都是如出一辙的湛蓝色,唯一能够划分两者的界限以漫不经心的姿态酣然沉睡在码头末端。海涛波光粼粼,浪头赋予水晶的魔力,千奇百怪的鸟儿飞跨苍穹无拘不束地哼唱。

紧握了握手中的收音机,断弦琴将脚踏上海滩。沙子软硬度正合适,不既会下陷或让人觉得坚硬,触感非常舒服。沙滩面积不大,潮湿的部分却很少,形成一圈黑亮的圆弧环绕着白沙。断弦琴不久便上了码头,一路走到末尾,此处开始海浪大了起来,像是吉普赛的女郎自由舞动的绣白边黛蓝色舞裙。三米深的海水依然清澈见底,水底的滩涂泛起梦幻的水色曲线,这令人联想起阿拉伯文化的传统艺术。然而断弦琴他非但不是伊斯兰教派的信徒,同时也对除埃及以外的国家没有丝毫了解。

他在尽头处坐了下来,脱掉鞋袜,把脚泡入澄澈的海水中。海水冰凉刺骨,但却舍不得把脚抽出来。闪烁的光斑自他脚上四散飘忽,现在耳中仅仅缭绕着海浪拍打沙滩的惬意声音。断弦琴脱去衣物,一猛子扎入水中尽情畅游起来。水底闭气两分钟,肺活量依然绰绰有余,身体似乎不再依赖氧气了般对水下世界乐不思蜀。

冰冰凉凉的海水轻柔地触摸全身上下每一寸的肌肤,并一并洗去了不知名的悲哀和疲倦。断弦琴一头潜入水底,然后踩着柔软的沙子又浮出水面,昂头仰倒,四肢张开,就这样静静地随着波浪漂浮,眼望没有一片白云的天空,太阳已不再那么刺眼。白光变成了华丽的水晶灯高悬在苍穹之上,离得又近却也又远。

断弦琴持续在冰凉的海水中游了有半个钟头的时间。进了水的眼睛又红又涨,使大脑也一阵阵的刺痛,然而他怎么也舍不得闭上眼睛,看不清楚的东西也硬要仔细看一遍不得罢休。水内无鱼无草,目光所及之处是清一色的白色滩涂。面朝向森林一面的方向时,断弦琴突然从水面的倒影处望见有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站在码头桥头。那人身着粉红色调的衣服,在一片如海藻般曲折的葱郁中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即便存在干扰性的折光效应,他也能判别得出是个人。

于是断弦琴终于意犹未尽地爬上码头来。雀法师笑着递给他一件毛巾。

“玩得很开心?”她问,笑吟吟地看着断弦琴把身体擦干。

“开心,好久没这样了。”断弦琴回答,一边把头发擦干,将衣服一件件穿好,随即再次环顾周边。“这里是你的世界?”他问。

“什么样的世界?”

“是你的世界吗?”

雀法师蹦蹦跳跳地说。“不是哦,这里是大家的世界。”

“你口中所谓的‘大家’都指谁?”

“大家嘛就是大家了。”

“有我算在内吗?”

“嗯,大家都有哦,大家可一个不差全部都算在内的。”

“是和一部分人们常爱说的‘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了该怎么对得起什么什么’的那个‘大家’吗?”断弦琴问得精确了些。可是雀法师仍然摇头。

“不是那个‘大家’,是那个你所知道的‘大家’。”她讲,头发被海风吹得托起了优雅的长尾巴。“现在虽然你或许无法明白,不过到时候就自然明了了。你算在大家里,我也同样算在大家里,所以我们都能进来这里。你知道,就和这世上由人创立的各种组织项目一样,必须得是组织内的人物才有资格进入组织。这里也是,必须得是‘大家’中的一个人才可以来到‘大家’的世界。”

“于是说‘大家’里面都有谁?”

“以前有很多人的诶,可是现在不怎么多了呢。”雀法师有点失落状地说。

“何至于?”断弦琴问。

她仿佛是把一件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似的空摆双手,缄口不言,很快嘟了下嘴,露出两个一闪而逝的酒窝。不过大眼睛一直在忽闪忽闪地眨来眨去,其内光辉难以捉摸,明显散发着此地无金的诡异感味。断弦琴恬不为怪,天晓得她的小脑袋里正思来索去何种捕风捉影又卓诡不伦的奇思妙想。

“不问就不问了。”断弦琴说着提起裤子,扎上裤腰带,然后把本来胸前戴着的领带揣入裤兜中,临走前不忘捎带上从黑暗里带出的收音机。

在雀法师的带领下,断弦琴跟着她一蹦一跳的脚步又重新沿码头回去了沙滩。自始至终他一直低头望着她小巧的罗马式凉鞋,视线随着轻盈的步伐上下跃动,如同小妖精般粘着她的脚后跟前行。过后不久视线背景变成了沙滩,锯齿状的树木枝叶的阴影覆盖了不远的前方地面,与此同时脚步悄然停歇,踩踏在几颗蓝青色的鹅卵石上。阴影随风而动,热流在边缘处徐徐升起,依稀可以看得出风的痕迹。石子摩擦滚动吱呀作响,之间簇拥的青苔呈现出凉爽湿漉的颜色。

断弦琴恍惚中抬起头,入目第一眼是郁郁葱葱的荫翳树林。笔挺的树干鳞次栉比沿海岸线一字型排开,以辐射状生长的枝丫仿佛撑伞般支起绿色的屋蓬,树叶间几乎看不出缝隙,再往下就是先前走出来的那间茅草屋,被枝叶包围得严瓷合缝。海滩像是被森林围在围墙中一般与世隔绝。无一都是些早已看过的光景。唯一断弦琴下海前没注意到的是,在离草屋大概五十米的空地上放了张粗糙的野营木桌,桌面上摆着一瓶威士忌、两个杯子、和一个冰桶。雀法师用膝盖站在坐板上,以手撑桌,身体挺直,将高昂的头轻轻斜向断弦琴的方向,报以嫣然的微笑。

雀法师身穿一身淡粉色的肩挎式连衣短裙和白色的七分裤,足上蹬着一双白色漆皮的罗马式凉鞋,服装搭配时尚味十足,没化妆更让纯净的自然美发挥到极致。头发留到近乎及臀长,左右绑成洋溢某种积极情愫的双马尾。眼眸清澈透亮,睫毛优雅弯长,小巧典雅的鼻子还有晶莹精致的嘴唇,她身上每一个细小的部件都显得如此玲珑剔透。若要把五官全部分开来细看的话,本身其实没那么处处拔尖。然而一旦将这些部件全部拼凑在一起时感觉便瞬间爆炸,如同超新星爆发形成白矮星一般极具视觉性冲击,顿时使神经系统毁灭性炸裂的大气磅礴,像是蒸发掉周边的一切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君临天下的极致微妙的力量。爆发所形成的那种毫无修饰的幻美简直堪称稀世之宝,可能由于力量过于微妙的缘故,这股美居然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窒息之感。大概是断弦琴因打心底不愿接受自己对十四岁女孩心动的事实而感到憋屈的缘故。

“不坐下吗?”她问。

“麻烦你了。”断弦琴道谢,规规矩矩地走到雀法师对面坐了下来。

她拿起旁边的冰铲,铲起冰桶里的冰块均匀地放进两个杯子,然后一个搁在断弦琴面前,一个原封不动地搁在自己面前。“不喝点吗?”她问。

“你也要?”

“当然!”

“不是未成年人吗?”

“咋了?这里又不是真实的世界。那里是外面,这里是里面,是没有社会没有法律也没有条子的,我才不管那些好死不死的劳什子。”

“支持动议,附加一票!”断弦琴说,给两个人都倒上了酒。

“附加两票,同意!”雀法师说,端起了手中的酒杯。

二人举杯相碰,却心有灵犀地都只喝了一点点。雀法师是青少年又是女孩喝不了太多,另外断弦琴特意照顾了雀法师的极限,也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酒液冰冰凉凉十分好喝,考验着断弦琴的忍耐神经,想多喝一口也不得不先暂时忍住,只得百无聊赖地摇动杯中的液体。精致样式的冰块在桌上折射出别样的白色光斑。

“如何,喜欢这里吗?”雀法师声调模糊地问,可能还是会觉得辣,非常不自然地咬唇磨齿,活像牙齿间塞了什么吃她牙床的虫子。

“当然喜欢。”断弦琴毫不犹豫地说。“而且酒也非常好喝!”

“想多来点?”

“何不?”

“那么想一直留在这里吗?”

“可以的话是想,不过那对我而言肯定不可能的。我不能活在这边的世界中,充其量也只是将本体的影子投射到这里而已。”断弦琴无可奈何地喟叹,端起酒杯喝了很大一口。做了那么多天调酒师,此时竟却叫不出来这款威士忌的名字。酒液在舌尖留下的乃一股完全陌生的新鲜味感,以往所有的经验都不能将其辨认。他咽下口中的酒,用喉管细细感受柔滑,仿佛生吞了一只被割去所有触手的水母。火辣辣的刺痛感杳然无踪,仅仅留下如水珠表面一样温和的无微不至的爱抚。

雀法师看似心知肚明地笑着说。“不错,只要是身上还带着影子,就没人能永远一直留在这边。当然要一直呆下去也不是没可能,前提是得没有了影子,也就是没有了现实那一部分的人才获得的了资格。因为影子是人们映射到现实生活中的身份。没了影子,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在现实中的容身之所,所以就算意志不想到这里来也不得不前来。当然有一部分人为了避免永远在这里留下去,于是选择了取代影子成为影子本身的途径来帮助他们达成目的。不过同理,他们离不开这里,他们还是会想来这里的,但是由于自身是影子已经来不了了,所以他们想方设法地寻找通往这里的大门。虽然他们早就丢掉了门钥匙,不过只要有足够庞大的影子的力量,就算是再坚固的大门也有朝一日会被彻底轰开。要是什么都不做干等他们进来,到时候这里可就完了。如果被影子进入不允许影子进来的空间,那么这里也一样会被影子取代并控制,变成没有本体的悲哀的虚空。相信我你绝不会希望那发生。”

“不想在这里留下去的人又为何会想来这里?”断弦琴问。

“因为想靠控制这里维持自己帝国的稳定。”雀法师说,一边把两只凉鞋脱掉,挽起裤腿,光着十分好看的脚沙沙摩挲着白沙上的石子。脚趾甲光洁亮丽,好似切片打磨过的珍珠。“具体原因我不明白,只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这个而已。硬是要离开,硬是要成为影子,结果又硬是要回来。不感觉莫名其妙吗?为什么控制了这边的世界就能加固那边的世界呢?为什么选择永久离开后又调头回来找入口呢?为什么一定要舍弃本体变成影子不可呢?我真的真的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为什么就不作为一个有影子有本体的人,既可自由出入这里又能在现实中保留身份呢?”

断弦琴摇摇头,盯着她的脚看。这双美丽的洁白脚丫可谓是她身上最瞩目的点睛之笔,它们活泼地翘起玲珑的脚趾互相别在一起,星尘般的砂石做了点缀,达成一种十分别致的美感,总也百看不腻。“天知道,兴许某些人就是喜欢走极端路线。”他猜测说,回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心灵空虚的人们。

“尤其是所谓‘空虚的一代’。”雀法师加以补充,将双腿一抬一放。带起的沙子被海风吹散呈幕,好似丝绸窗帘一样透明。“在这世上那种人多的数不胜数,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即便想颠覆整个世界都未尝不可。一个人虽然改变不了世界,但是一个意志可以。否则希特勒斯大林那两个劳什子是怎样铁血统治了两个国家好几十年的。他们也是一样,各自存在相似的意志,就是刚才提及的那样。诸如此类的意志纵然毫无逻辑和道理性可言,却拥有独特的感染力和扩张性,说白了就是一种不触犯法律的邪教。通过信息收集、思想处理、道德欺诈还有舆论绯言的把握,它能让无数彼此毫不存在关联的个体毫不规律地同时依照某种相同的目的而行动,并且毫不迟疑,极其狂热。而世上最危险的现象莫过如此,因为他们无所谓意志的对错,无所谓事态的公平性和伦理性,他们除了自己那丁点虚伪的道义论其余什么都不在乎。似乎在他们眼里,任何不符合他们心意的东西都必须一把火给烧个干净。而我最担心的,就是怕他们将来哪天真的看这里不顺眼了,然后就会把火焰给传到这里来。”

“我真觉得奇怪得很,为何越是心灵空虚的人就越容易情绪化?空洞的人就像一台鼓风机,只要有空气就能释放热量,不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就绝不会停下。况且燃料究竟是什么?”断弦琴喝着第三杯威士忌百无聊赖地问。

雀法师爬到桌子上面,双手撑着桌面,脚则压在坐板的侧面处。被挤压的脚趾如初长成的珊瑚般朝周边发散式散开。她弓着身子从高处往下来,因为反光而在瞳中映现出睿智的白色闪光,似乎就将那作为答案告诉了断弦琴一样。

“现实也好非现实也好,理性也好非理性也好,传统也好非传统也好,自然也好非自然也好,道义也好非道义也好。纵使将所有道理都涉及到,这些也不能成为人让思想裹足不前的原因,那些除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以外什么都不是。”她运用排比的手法侃侃而道,恰如其分地解释说。“不过就他们而言,设想动机是钻牛角尖的偏执,然后旗帜是杂乱无章的原则问题,那么燃料嘛当然就是无孔不入的情感了。”

“为何一定要选择情感不可?”

“因为情感是完全免费的,知识作燃料的话还得费时间赚取和加工。比起烦脑筋的整理思绪,倒不如把一文不值的玩意儿想发多少就发多少。”

“高见高见。”断弦琴毫不隐瞒地夸赞道。

“你看我演戏时,眼泪那是随叫随到,无疑正是这个道理。”

“情感是不要钱的产物,免费的玩意儿往往逃不过泛滥和被滥用。”

“正是!要不怎么健康保健项目死活没有全民化呢,政府不那么做的原因就是怕被浪费。依我所见,虽然人是不能没有感情,但是要是把其他因素都用这玩意儿替换掉就属于是隐性的欺诈了。情感固然重要,也不能当成货品放在货架上公然出售。虽说干我们这行的却都要学会如何贩卖眼泪和汗水。当然那都是虚假的,可这样一来的话,我们当演员的不就变成了名符其实的诈骗犯了吗?”

断弦琴摇头否定。“不,贩卖真实的情感才是诈骗,网上靠玩社交工具骗人的多数如此。不过卖给大众他们喜欢又想看的假感情则是市场经济里的一部分,供需关系利害关系通通明确,合同在一开始就签好了字,娱乐公司也是在社会平台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金入银,光鲜亮丽,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地方。说白了就是商业界中最为单纯的买和卖。大众想看演技专业的演员演出来的感情触动内心,于是你们就按照要求一手一脚演出来卖给他们看,根本合情合理又无可厚非。”

“也就是说,卖假的感情不叫骗人,卖真的反而叫欺诈了?”

“正是如此。”

“情感这玩意儿可真叫人难以捉摸。”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每次当演感情戏时都稀里糊涂的一头雾水,根本搞不懂讲那些花里胡哨的台词有什么意义,就只管依照剧本所要求的去做,至于剧情啊人物身份啊合乎现实啊上下衔接啊什么的是一点都不带考虑的。我感觉,一当自己演了戏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傻子似的。”雀法师屈身下到坐板拢腿跪坐,从脖颈到臀部构成的曲线优雅而完美。“哎,我其实有跟经纪人提起过,希望他可以帮我找些其他考验演技的角色来演的,对于虚伪的感情买卖早已经受够了。然而无奈的是,现在无论哪个剧组只要一听到我的名字,就不问青红皂白地给我安排偶像类的角色,连让人稍微指手画脚点的余地都没有。对了,我经纪人你可曾见到了吧?”

“见到了。”断弦琴告知实情。“一言以蔽之,是个不错的人,又有客观学识又有主观见解,而且脸也很好看,仪表堂堂。”

“那他是同性恋者的事你也一样知道了?”

“知道,他告诉我了。”

“不觉得有点什么吗?”

“有点什么?”

“有点古怪。”

“并不觉得。”断弦琴放弃喝酒,酒精摄入过多会使舌头麻痹,怕说不出话来。“同性恋也是自然现象,而并非用药物遗传学所致,早在中世纪时期就出现过不少案例。知道吗,达·芬奇就一度被怀疑成是同性恋者,然而他带给人类的贡献却比至今不少异性恋者加起来的总和都多几万倍。埃·哈伯特说过:起自私作用的人类的偏执常常被误认为一个人投身人类事业的神圣热枕。一群毫无成就的人将偏见作为武器指责一个丰功伟绩的伟大人物,这是这个世纪非常常见的混账逻辑。”

雀法师惊奇地望着断弦琴,眼神像是观察一只罕见的珍稀动物。“你真是奇特,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不感情用事也不意气用事的。”

“讲的不是真理,只是逻辑上主观的认知,没什么奇特不奇特的。”

“而且异常悲观。”

“唯有当光不那么明亮时,才能看的清山岳的轮廓不是吗?”

“能说出这话的人真属于是不折不扣的奇异种了。”

“真理依世界而变,世界因现实而定。在我眼中看来,完全有能力演实力派的演员非得去演偶像派才算是独一无二的奇异种呢。”

“记住,是被非得去演!我一直以来都是被动做决定的!”雀法师十分不满地说,音量的提升使得双靥膨胀。“从我的生命开始以外,任何决定都是在被动状态下做出的。而除了做梦,除了进到这里来以外,我就没有过一次真正自我主观地做出决定。就因为我长得好看,所以人们就净把漂亮衣服往我身上穿;就因为我演技好,因此人们把各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人物皮囊往我身上套,又不是芭比娃娃!我的影子并非由我掌控,而一直是在被其他什么魑魅魍魉随便摆弄着。”

“被动式作决定,就像提线木偶一样。”

“被动式作决定,就像提线木偶一样!”

断弦琴不由得回想起木琵琶之前提出的嗜玩大蜘蛛理论。大蜘蛛操纵着雀法师的影子,同样也操纵着断弦琴的影子,它操纵着所有人的影子把它们当成提线木偶。雀法师的影子多彩多姿,于是深受大蜘蛛厚爱。断弦琴的影子缺筋断弦,所以才不受大蜘蛛待见。两者的命运也就顺理成章地过渡到千差万别,如今二人却在这片空间内相遇,想来那只大蜘蛛应该对此始料未及。

“所以才喜欢做梦对吗?”他于是问。后者只是轻微点点头,嘟囔了几声后便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啜着杯中的威士忌。断弦琴想:人类至少还保留着自由决定自己做什么梦的权力。可以的话,或许永远活在梦中才是所有问题的正解。毕竟梦中冲突是不复存在的,任何伦理、道义层面上的摩擦不论合理也好不合理也罢都能和平地搬上桌面细加探讨,所有不让自己尝试的冒险也大可通过幻想好好经历一番,搞不好还能跟某个在另一边世界中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玩玩德州扑克。一切在现实中不可能的事,在梦中便统统可以实现。这作为做梦的魅力无疑充满了吸引力。

“哎!”沉默暂止,雀法师冷不丁呼唤了断弦琴,去看她时好像醉得不轻,脸已经红了个通透。“给我谈谈你对梦想和幻想的区别的看法。”

“梦想在现实留下痕迹,但幻想只在心灵留下证明。”断弦琴说,往杯中加了冰块。

“我喜欢。”雀法师趴在桌上轻轻笑了。“哎,待会儿咱们一块去游泳吧。”

“乐意之至。”断弦琴笑着道,将冰桶轻轻拎到雀法师身边给她降温。

雀法师甜甜地睡去,在无名空间内无名海域旁的无名沙滩上沉入梦乡。随后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断弦琴一边一口口喝着威士忌一边望着大海以及那根线以上的遥远的天空。鲜亮透彻的湛蓝色、蔚蓝色相互交映,倾注了高级染料一般的色调蓝得心醉,仿佛从眼角膜开始渗进去直感的颜色像素,若是呼吸的话似乎连体内也被染成蓝色。这片海虽然时时刻刻潮起潮落,但是却从未有过真正的潮汐,有的只是随风起伏不断拍击沙滩的海浪,只是用深沉的色调涂抹半月形滩涂的泡沫,如同处在峡谷深层的山风从时光静止的蒲公英上吹出的无尽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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