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读过法国大文豪雨果有关音乐的名句:“Ce qu'on ne peut pas dire et ce qu'on ne peut pas taire, la musique l’exprime”,他好像是想说:“音乐是一种既无法言喻,更不甘沉默的感情表述”。在“音乐至上”的德国生活了这么些年后,我越来越体会到此话之深奥。
在德国,国家不允许幼儿园给孩子们开课,父母们也特别忌讳让学前儿童参加任何跟学校课程有关的课外辅导,唯一的例外是学前音乐教育和体育训练。平时,父母总是言传身教,对孩子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津津乐道地听音乐、演练自己钟爱的乐器,他们也经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参加各种音乐会,这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激发起那些孩子们内心深藏的对音乐的天生爱恋。然后,孩子们的好奇心会诱导他们去接触和学会各种自己喜爱的乐器,学会用此来表述感情,最后使学习音乐成为他们人生的享受,而音乐也会潜移默化地给他们带来人类文明的熏陶。
我儿子在幼儿园时,就参加了学前儿童音乐启蒙课。那里的老师先让孩子去接触各种能够发出声音的东西,如三角铁、铃铛、木琴、鼓号等,并鼓励孩子们自己用手去摸摸、敲敲、弹弹、吹吹,用自己的嗓门去喝彩、叫喊,提醒他们仔细聆听外面传来的各种来自大自然的噪声,大人小孩的喊叫声,各种动物和鸟类的叫声,各种机器的轰鸣等。然后,让孩子用双手的动作和举手的高低来形象地表现音调,让他们利用一切感性器官直接感受音长、音色、音高、音准、噪声与寂静等。老师更鼓励学生根据自己对歌曲与乐曲的理解,进行即兴的动作表演,或出一些有关音乐表现的题目,如“春天美丽”,“冬天下雪”等。在课间,老师特别强调给孩子们充分的想象空间,让他们用动作、琴声、模仿的音响,展现一幅富有创造力的音乐图画,以此培养孩子的感受力、想象力、鉴赏力和表现力,让每个孩子都学会理解和享受用音乐表述的感情。
有一天,夫人和我参加了儿子就学的音乐学校举办的一场音乐会。那个音乐学校每年一度邀请所有正在学乐器的小孩上台演奏,一方面让他们展现自己天生的才华,另一方面,也想借此方式,增强孩子们的自信心和上台表现能力。当我望着儿子拉起了小小的四分之一英尺的小提琴,从手指间演绎出一段简单而动听的旋律,虽然短短的,有时也显得有点幼稚,但琴音还是感动了我。我热泪盈眶地闭著双眼,静心地、毫无杂念地、用心地听完所有学生的演奏……
走出音乐会,那些动听优美,但似乎又单纯幼稚的琴曲仍然回旋在脑海里。我茫然地走在一条热闹喧哗的大街上,步行在匆忙拥挤的人群里,却全然不闻四周的喧闹。寂静的夜晚,微风丝丝缕缕地掠过我的脸庞,掀起几根凌乱的发丝,月亮显露在急匆匆飘游的乌云间,显现出若隐若现的月晕。那孤冷的月光里,好像携带着天上的冷漠寂寞,饱含着人间的怆然泪下。一时间,月亮又被乌云遮盖,将天地笼罩在一片阴暗里。一种寂寥伤感袭上心头,拂过我的肌肤,颤动了抖落尘土般的触觉,起初细腻微弱,随着心律跃动,层层回馈,粒粒尘土都牵扯着神经,拨动着敏锐的心弦……
我好像又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儿时学校里的那台破旧的钢琴,朦朦胧胧地回想起自己当年跟着Y老师学钢琴时悲欢的点点滴滴。当年那些敏捷的琴键敲打在琴弦上发出的有些音律不准、沙哑的琴音,似乎仍然在我迷离的脑海里余音绕梁。在那冷酷的环境里,那些柔婉的琴音曾经给我带来一丝温暖;在那疯狂的年月中,那些音律不准的琴音依然为我寻回一缕理智;在那昏暗的岁月间,那些沙哑的琴音甚至为我展示一线光明。我一直想留住那些曾经的琴音,但那琴曲虽回音悠荡,却早已如当年的黄鹤,一去不复返。那个时代不是学钢琴的年月;那时的环境缺乏学音乐的气氛;那时的空气欠缺渗透音乐的芳香;那时的人们,毫无欣赏音乐的雅致;那时的社会,更无包容音乐的胸怀;那时的革命浪潮,更将那些微弱无力、沙哑的琴音冲得淹淹一息……
文革初期,上海的造反派和红卫兵举行了好几次大规模、有组织的抄家活动,抄获的大批金银钱财都“交公处理”。同时,那些抄家大军也以“铲除一切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产物”为由,从大户人家收缴很多电视机、电唱机等当时比较贵重的电器装置,其中也抄获没收了很多平民少见的西洋乐器,如:钢琴、小提琴、黑管、手风琴等等。抄收时,很多造反派和红卫兵连这些乐器的名字也不知,更不用说会演奏。据统计,当时全上海共抄家收缴了597架钢琴。它们各自占地颇大,又沉又重,不好处理,更没有合适的地方置放,所以抄家后搬运储藏,实实在在地成为造反派和红卫兵的一种“累赘”。最后,由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批准决定,将钢琴和手风琴就地转运到中小学,作为各个学校上音乐课的乐器。我们小学也得到了各一台钢琴和手风琴,可惜那时整个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会弹钢琴。据说唯一会弹钢琴的音乐老师,以前因为家庭出身等问题,被遣送到什么农场接受改造,所以钢琴和手风琴暂时只能放在那里作为一种摆设。
我小学二年级时,区教育文化革命委员会终于给我们学校派来了一名年轻女音乐老师。第一次上音乐课时,同学们都有些不习惯,姗姗地走进了音乐室。这个音乐室跟普通的教室不一样,那里没有桌子,只有放得整整齐齐的板凳。我们进去后,各自随便地找了一张板凳坐了下来。那个音乐室不大,差不多20多平方米,在靠墙的一边放着那台被抄家没收的直立式钢琴,已经不那么光亮的黑漆饰木框上有好多“伤痕”,有些大得有点像弹坑。另外,左脚的一个滚轮有点弯,所以钢琴有点往左倾斜,这都明显是抄家和搬运时的损伤。我们这些小孩从来没有见过钢琴,所以很好奇,都争着仔细看一看,但谁也不敢动手……
那位新来的年轻女音乐老师走进了音乐室,她纤腰长腿,乌黑发亮头发,额前流海下那双柳叶眉,如两道弯弯的月亮;那双玲珑的眼睛,秋波盈盈,加上她白皙的皮肤,殷红的樱桃小口,素质的打扮,气质温柔娇弱。在那时兴绿色军装和蓝色中山装的年月里,她可以算亭亭玉立,引人注目。她跨步走到钢琴边,走路的样子很优雅,跟旁人不一样,好像是一个年轻舞蹈演员昂首挺胸,纤纤细步的走上舞台。也许是受她那种优雅气质的感染,一瞬间教室里嗡嗡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一片肃静。同学们的目光都转移到这位陌生的青年妇女身上:“同学们,你们好!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音乐老师,你们以后就叫我Y老师!我今天……”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右手抚摸整理自己的头发,好像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同学们都瞪着大眼,专注地等待着Y老师的下话……
我发现Y老师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可惜上腭的那排牙齿有点不整齐,稍微往里凹,似乎是她完美外表上的一个小小的疵点。Y老师好像有些激动,不知该对我们说什么。为了掩盖这种尴尬,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抚摸了一下身边的钢琴,突然想起了什么:“同学们,这是一台钢琴,它是伴唱革命歌曲很重要的乐器,有人把它称作乐器之王……”,说到这里,她好像觉得这样形容有些不合时宜,有吹捧“西方资本主义”的嫌疑,所以不敢继续叙述,又下意识地用右手抚摸整理自己的头发……
接着,Y老师打开了琴盖,用手指熟练地按了一下几个琴键,听着好像很不顺耳,突然皱起了她额前流海下那双柳叶眉,又转过身去,重复地敲打了几个琴键,她的眉毛皱得更紧,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音调不准,该找个调琴师了……”。
我们这些小孩,重来没有见过钢琴,更没有听到过那么洪亮的琴声,所以有些听傻了,全然不明白Y老师为什么皱着眉头,为什么摇头,更不懂“音调不准”和“调琴师”的意思。Y老师好像意识到这么多小学生都在等着她,又用右手抚摸整理自己的头发:“同学们会不会唱歌?”,突然间,好多同学都举手,想起在幼儿园时,T老师教我们唱好多儿童歌曲,我也举起了手。Y老师用手指向一个同学:“请这位同学告诉我们,你会唱什么歌?”,“《东方红》”,“好!让我们一起高唱《东方红》吧!”
Y老师庄重地坐在钢琴前的琴凳上,转过身来:“预备…起!”,在她的琴声伴奏下我们一起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听着Y老师洪亮的钢琴曲,我们真的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大家拉开嗓门齐声高唱。Y老师不时地停下,给我们纠正音调,带着我们演唱。此时,Y老师的神态跟刚才好像完全不一样了,她已经没有那种尴尬的不知所措,没有那种腼腆的左右为难,激情地弹着钢琴,她似乎又回到了一种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梦境……
然后,Y老师又给我们解说了第二段的歌词:“共产党象太阳,照到那里那里亮。那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嗨哟,那里人民得解放……”。
在Y老师洪亮的钢琴声的伴奏下,我们继续拉开嗓门齐声高唱,大家都心花怒放,感受到少有的兴奋和快乐……
看着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孩子们,虽有些音律不齐,五音不准,但都在那里满面笑容、尽心快乐地高唱,Y老师脸上笑盈盈地现出两个酒窝,她笑得那么美丽,笑得那么开心……
第一节音乐课结束了,我们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音乐室……
Y老师的到来,对我们这些小学生来说犹如雪中送炭,她给我们平日枯燥的学校生活增添了很多快乐,给校园增添了朗朗的歌声和清脆的琴声。当然,Y老师年轻秀美的外形,音姿容止,不管学生,家长还是其他老师都莫不瞩目。大家开始猜测,她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被调到我们学校当音乐老师?……
于是,学校里流言四起,很多人都满腹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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