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中,我曾经引用过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的一段话:“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什么是寂寞?当我们忙忙碌碌地活跃在熙熙攘攘的群体中,却形单影只,彷徨惆怅,夜静后翻遍了自己手机里的电话簿和微信号,却始终找不出一个可拨的号码和真正愿意聊的伙伴,这是寂寞;当我们在学业和事业上拼命地追求搏斗,却始终没有安全感地四处漂泊时,考试成绩和工作成就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暂时的荣耀和骄傲,却没有给我们带来最渴望的幸福和安定,转眼之间好运似乎又无情的离我们而去,这种彷徨中的惆怅,也是寂寞。久而久之,那些失望的寂寞会慢慢地演变成一种主导我们行为的心态,一种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遗憾,一种栏杆拍遍弦断有谁听的寂寥,一种虽满载而归却深感一无所有的无奈。在灵魂深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本能的意识,担心自己曾经拥有的欢乐、骄傲、光荣会成为过眼云烟,自己希望得到的成就和富贵会成为一片茫茫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这种对未来的束手无策,更是寂寞。每当谈到这里,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提到自己在二十多年前遇到的那位病入膏肓的病人,以及他临终送给我马尔克斯的这句名言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那一年,我在波恩大学医学院的神经内科作毕业实习。那段时间里,病房里有好几个病人得了多发性硬化症和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ALS, 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又称路格瑞氏症(Lou Gehrig's disease)。ALS症是一个渐进和致命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它的起因是中枢神经系统内控制骨骼肌的运动神经元退化所致。ALS病人由于上、下运动神经元都退化和死亡并停止传送讯息到肌肉;在不能运作的情况下,肌肉逐渐衰弱、萎缩,以致大脑完全丧失控制随意运动的能力,最终因呼吸衰竭而死亡,所以很多人把它俗称为渐冻人症。世界上最著名的ALS症病人是英国理论物理学家斯蒂文·霍金。
有一天早上,我刚跨进办公室,科里的J博士就急着对我说:“102病房来了一位中年病人K先生,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来已经来过几次了。他患的是进行性ALS症,所以病情发展很快,从第一次发现到现在才不到一年”
“那他现在的状况如何?”
“他现在已经四肢肌肉无力,不能自力行走;他手上的肌肉也已经萎缩,在扣钮扣或使用钥匙时,手指还勉强可以听使唤;由于躯干特别是胸部的肌肉无力,他开始渐渐地感到呼吸困难。为了预防并发肺部感染,他再次住院。”
“那他的病情预测如何?”
“这您也知道,预测很不乐观,我估计最多还有半年……”
诊断和治疗ALS症病是波恩大学神经内科的一个强项,所以那里经常接待各种阶段的ALS症病人。虽然如此,真正面对这么一个以前熟悉的末期病人,医生和护士心里总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从J博士说话的口气里,我能听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K先生是德国中部某大学的教授,他是一个很有学问、很风趣的人,也十分健谈。前几次住院时,当我们感到心情压抑时,他反而来安慰我们。我建议你花一些时间和他接触,与他交谈。毫无疑问,与他接触会使你终生受益!”
我在医院里已经接触过好多各种阶段的ALS症病人,所以暗暗觉得J博士的话可能夸大其词,有些半信半疑,虽然如此,那个K先生还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一个ALS症末期病人,所以我十分重视。在接触他以前,我先仔细阅读了K先生的病历,又翻阅了神经内科书和有关资料。直到最后,我心里还是没底,不知K先生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有些忐忑不定地走进了102病房。
我刚踏进K先生的单人病房,还没来得及反应,K先生就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按照J博士的描写,您一定是张先生。您好,见到您很高心!——我估计您已经读过我的病历,所以我没有必要自我介绍了吧!”。
“您好!K先生”,我急忙走上前去,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和他握手。
“对不起,我必须拒绝握手。这是我身不由己的不礼貌,请您多多包含!”
我主动上前,握了一下他的右手:“没关系!我是这儿的实习医生,所以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说实在的,进来前我还有些心神不定,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怎么跟您打招呼?”
“您看,在我面前一切都没那么复杂”,说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种很难描写、很不自然的笑容,眼光里却带着一种孩提的调皮:“和我谈话您不用害怕,不用怕我会吃掉您,实际上就是我有这个愿望,我也没有力气去吃掉您了!”……
由于病情的发展,K先生的说话速度较慢,他的发音也缺乏清晰度,我必须用心地去听懂他说话。虽然如此,我依然能够在他言语表情里感觉到他的幽默、热情和友好……
这时,我才开始仔细地打量他。他坐在一座电动的轮椅上,从外表上来估计,他以前一定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人,起码一米八十多。由于他疾病的发展已经进入晚期,他全身的肌肉都已萎缩,所以长裤的裤筒,衬衫的长袖以及衬衫里宽大的胸脯都显得空荡荡的,好像一具很大的由骨头撑起的空架子,给人一种瘦骨嶙峋的印象。他脸上肌肉的萎缩没有那么严重,但还是显得有些瘦长,额骨和颚骨都特别明显。在那消瘦的脸孔上,他原本较大的双眼,显得特别大,而且保持着炯炯有神的眼光,好像不容别人怀疑他清醒的神志和清晰的思维。由于他的脸部和颈部的部分肌肉也开始萎缩,所以他说话或者微笑时,整个头部脸部肌肉的收缩动作都有些与众不同。初次见面时,给人一种很不自然,甚至有些十分别扭的感觉。
得到他允许以后,我作了一些简单的体检,发现他的上肢有远端为主的肌肉萎缩,同时伴有肌束颤动,但感觉正常。双下肢呈痉挛性瘫痪,肌张力增高,腱反射亢进,双侧病理反射阳性。他坐在轮椅上,很耐心地让我作这些检查,必要时他还做一些解释。
“从第一次发现自己得病以后,我已经经历过了无数次的体检,真可谓:久病半成医。开始时,上肢远端肌肉萎缩的进展很快。感谢上帝,最近一段好像缓转了一些,所以我还可以用手写字。当然,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跟一年级的小孩差不多。我希望上帝能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有能力多写一些东西!”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问您:这些天都想写些什么?”
“人也许都是这样,以前我们有的是时间,却懒得去写。现在时间不多了,却感觉到有写不完的东西。您也知道,我和夫人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十三,女儿十岁。我很希望能看着他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希望有一天当爷爷和外公。现在我明白自己活不到那一天了,所以这些天我尽力给他们写了好几封信。可惜我写字的速度太慢,所以有些信都是我口述,夫人用打字机代笔的……”
很明显,他说这么多话很费劲。我帮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水。
“如果太累了,您就休息一会儿吧……”
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停一会儿就行了!——也许——您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要写那么多信?”——
“目前我还可以与他们直接对话,没必要写信。所以我平时找时间与他们交谈,让他们知道我本人的过去和现在。也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尽力为他们出谋献策。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个长期计划,想给将来的他们写几封信……”
“给将来的他们写信?!”,听他这么一说,我有些惊讶和好奇……
“我给他们写的第一封信希望他们能各自在高中毕业后拆启;第二封信在大学毕业后拆启;第三封信在结婚后拆启;第四封信在他们有自己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拆启。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么远了……”
我十分敬佩地说:“您已经想得很远很远了!这些信对您的孩子们太有意义了,他们一定会终生得益!”
为了照顾他的休息,我们就暂停了这次对话。回家的路上,我的脑海里还一直回味着他的叙述……
第二天午间,我抽空又去了102病房,与他继续交谈。由于他的全身肌肉都在萎缩,所以对他来说,说话和呼吸慢慢地成为一种费劲的事,说话很慢,有时还要休息一段。
“其实我写那么多信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我不可能活到那个时候了!我希望他们能够知道,我是如何想象和盼望他们未来的那一天;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是怎么经历自己的那一天的;我也想让他们知道我在那时是如何策划自己未来的;我更想让他们知道,不管在哪里,不管现实有什么变化,我会永远在他们的身边,默默地陪伴和祝福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新的旅程……”
听到他这么平静的叙说,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瞒您说,趁夫人不在的时候,我也给夫人写了一封信,希望她在我走了以后拆启。我感谢她对我的爱,对我的帮助,更感谢她在我走后能代我抚养我们的孩子。我将自己的所有储蓄,保险金等经济情况都细细地作了交代,也作了一些适当的安排。我衷心希望夫人和孩子们在将来生活中,至少在经济上有可靠的保障。我更希望夫人在我走后能尽快地振作起来,不要光顾孩子们,更不要顾忌我们的过去,要勇敢地面对生活,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美好未来!……”
“您好像将身后的一切都计划好了……”
“知道自己得了ALS病,知道这是一种致命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以后,我心里十分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必要去追究过去了。我唯一想做的是尽一切能力去履行自己作丈夫和作父亲的应有职责,去帮助家人寻找他们美好的未来……”
这时,一个护士推着餐车进来,为他送来了午饭。然后,护士一勺一勺喂着他吃饭……
那天回家后,我思考了很多,脑海里出现了很多问题:如果我得了这种病我会怎么感觉?我会不会感到世道不公?会不会憎恨这个世界?……想着想着我突然浑身哆嗦,感到脊背发凉,似乎不敢继续去想这些问题……
第二天是星期六,原本我可以在家度周末。一大早我还是去了医院。帮他吃完早饭后,我们又开始交谈。
“您说的一切都让我十分感动。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
“没关系,您只管问吧!”
“在壮年有为的时候,您得了这种致命的疾病。您不觉得上天太不公平吗?难得您就没有丝毫气愤,冤屈或耿耿于怀的感情?”
他听了我的问话,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回答:“您问的这些问题,其实每个人都会问。——说心里话,刚得知患病时我觉得不可置信,甚至怀疑医生是否误诊了;以后我不得不接受事实,但心里充满着强烈的愤怒感。——那时,我确实觉得世道不公平,自己一直循规蹈矩,努力学习工作,助人为乐,——为什么偏偏让我去得这么一种罕见的、致命的疾病?——难道这是上帝故意要惩罚我?——为此我曾经食不甘味,夜不思眠……”——
“出我意料的是,这些愤怒的情感随着病情的恶化渐渐地消失了,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心平气和了……”
“不可思议!那您怎么解释这种情感上的剧烈变化?”
“我没有系统地研究过,不敢对此做出什么概论,只能说一些自己的感性认识,也许只适合于我本人——我以为,我们人生的很多原始性的情感,比如恐惧、惧怕、仇恨、不平、愤怒、争强,拼搏等等,都和肌肉的存在有关,因为肌肉是我们唯一能够主动行为的工具和武器。——有了肌肉我们可以逃跑、躲藏、复仇、抗议、报复……——因此,肌肉越发达,这些原始性情感就会越强,要实现这些原始性情感的欲望也就越迫切……”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分析,似乎不能压抑内心的惊讶之感……
这时,他脸上又露出了一种很难描写、很不自然的笑容:“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些男同胞比那些弱小女子火气大的原因吧!”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当你的肌肉越来越衰弱的时候,你去实现这些原始性情感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小了。可是——完全出我意料的是,随着肌肉和主动行为能力的消失,不仅仅是这种实现情感的欲望,甚至这些原始性的情感本身也随之慢慢地消失了。——于是,我逐渐丧失了这些原始性、愤怒的情感,剩下的就只有我的大脑,只有大脑中的那些理性的情感”——
“我以为,这些理性的情感让我心平气和地去忍受——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去接受这种常人以为不可思议的疾病,让我坦然地面对将来,面对死亡”——
休息了一会儿,他又脸带那种不自然的微笑,继续对我说:“也许常人很难理解这种仅存理性情感的大脑的存在;更不可能理解,失去肌肉动作的能力也可能是一种解脱……”
“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是一种解脱呢?!”
“请您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说失去肌肉动作的能力是一种值得向往的状况,更不希望别人也失去肌肉动作的能力——我只是说我自己,说我自己得病后的感受。——首先,得这种病是一种天意,谁都不会自愿去得这种病……”——
“可是,得了这种病以后,您的头脑十分清晰,而您却逐渐发现自己慢慢地失去别人见以为常的能力,——比如体育动作、演奏乐器、放声歌唱、自由旅游、随意行走……,最后也会失去书写、交谈、饮食甚至呼吸的能力。——您会发现,自己越来越被困居在这个缺乏主观能动性、庞大而空虚的躯体里,失去了主动参加生活的能力,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旁观者……”
“那——对不起,恕我直言——您不感到一种——寂寞?”
听了我的问话,他脸带那种不自然的微笑回答说:“对了,这也许就是常人所说的寂寞,一种被迫无奈的寂寞。——可是——如果您换位思考一下,寂寞也是一种解脱。因为在寂寞中,没有人苛求我去履行这些或者那些职责;我也没有’必须成功’的生活压力;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继续搏斗、去逞强;——我更不需要去跟别人竞争,并以此来证明’我是个强者’!——因此,我似乎成为了一位生活的纯粹的享受者,一位与世无争的旁观者。——如此说来,这不是一种解脱吗?!”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分析,内心更加惊讶不已……
“没有了这些人为的压力,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应用自己那个仅存理性情感的大脑,任其思维,任其无边无际地凌空飞翔……”
我继续感到惊讶不已,似乎无言可对:“那——那——您就没有任何遗憾吗?!”
一个护士推着餐车进来,为他送来了晚饭。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又谈了好久好久。然后,护士一勺一勺喂着他吃饭……
以后几天,我们又继续交谈。
“您问我有没有什么遗憾?——得病以后我翻来覆去地思考过,自己对人生有什么遗憾?——可是——不怕您笑话,我感到遗憾的都是一些日常琐事:因为到纽约开会,我错过了女儿6岁的生日;因为到慕尼黑开会,我错过了夫人为我们结婚十周年准备的派对;因为系里一次会议,我错过了儿子的第一次钢琴独奏演出;因为工作我没有参加过一次儿女的家长会;也许最大的遗憾就是,以前太顾及工作,没有花时间和家人一起生活,一起度假,没有机会领略世界上很多名胜古迹。——噢,对了!您能不能给我讲讲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向我介绍一下中国的风景?”
于是,我花了好多时间向他叙述了中国,介绍了北京、西安,也介绍了孔夫子、老子、儒教、道教、佛教……
“真好!您这么一说,让我有机会了解您们那个古老的文化,而且给我一个结识您这样的优秀中国人的机会,我也算三生有幸了!——噢,对了!您介绍的道教和佛教里的那些思想,好像也是从一种仅存理性情感的大脑里开发出来的,我颇有同感……”
看到他有些口渴,我帮他慢慢地喝水。他没有接着叙述,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噢,对了!说起终生遗憾,我心里还藏着一件事——一直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对待。既然我们谈得那么投机,我想听听您这个充满东方智慧的年轻人的想法”
“如果能帮您什么,我会感到十分荣幸的……”
“在高中期间,我有一个女朋友,叫丽萨,她是我的初恋。因为很多我们周围发生的事变,我们最后还是分手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单独见面。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她误会了我,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和她见面、解释。现在我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了,我想再见她一面,了却自己的心愿。可是想了好久,又觉得有些不妥,所以举棋不定……”
“请允许我提一些直接的问题。您夫人认识丽萨吗?”
“十几年前,我跟她谈起过丽萨,以后再没有提起过。她们互相不认识。”
“您知道丽萨这些年的情况吗?”
“我从过去同学那里得到她现在的住址,但与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系了,更不了解她的具体现状。”
听着他的叙述,我没有急于回答他,在病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反复思考……
接着我转过身来对他说:“恕我直言,我以为您们最好不要再见面!”
“您能说说为什么吗?”
“其一,您和丽萨见面,要不要让您夫人,让您儿女知道?瞒着您夫人和儿女,我想您于心不忍;如果让他们知道,他们又会怎么想?不管怎么样,这样的举动势必给您自己、给您全家带来不必要的疑问和负担。”
“您说得好像有道理。还有其它理由吗?”
“其二,既然您这么多年没有跟丽萨联系了,而且您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那收到您的邀请后,她又会怎么想呢?她愿意见您吗?如果她为了顾及自己的现状,不愿意见您,此时此刻,她能忍心拒绝您吗?不管怎么样,这样的举动势必也会给她造成一种压力,可能让她进退两难。”
他认真地听着我说话,微微地点了点头……
“其三,您以为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想以此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可您夫人,您的孩子,还有丽萨,他们在人生的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么,您们的见面不一定也了却了他们的心愿,或许还给他们带来无谓的负担……”
他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对!您分析得太对了!这么想来,我确实没有必要继续考虑重逢之事。”
我又解释说:“对不起!我刚才的话好像太直截了当了,有些无情无义,希望您能谅解。——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坚信,如果丽萨心里还惦记着您的话,即使不见面,她也会感受到您的心意;无论如何,您心里珍藏的美好回忆,谁都拿不走,将永远属于您!”
“谢谢!谢谢您帮我找到了头绪,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噢!对了!明天我就要出院了,——我想和亲人们在家一起享受那最后的时光!——我已经和J博士商量好了,在我病危的时候,家人会再次送我来医院,那时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不过,那时我已经没有能力说话了,我会向您眨一眨眼睛,以此表示我对您的感谢,也表示向您告别!”
我激动地拉着他的手,热泪盈眶。他又脸带那种不自然的微笑,对我说:“认识您,我很高兴,您也应该高兴!这是上帝的安排,是我们命运中的缘分……”
寒露过后,深秋的连绵细雨把我的心情浇灌得有些郁闷,刚从医院回来的我正坐在写字桌前喝着热茶,享受着屋内暖气的温暖。突然,我接到J博士打来的电话:“K先生又被送进医院了……”,我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穿上外衣后,我骑着自行车,冒着不断的细雨,急急地赶到医院。K先生还是被安排在102病房,他的躯体像一堆很大的骨头架子躺在床上,使人感到格外瘦骨嶙峋。他的呼吸已经很困难,以前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已经失去了过去的神色。走近他的床边,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向我眨一眨眼睛。我急忙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K先生,您好!”。我看了一下他周围的那些亲戚,朋友,他们都肃静地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我悄悄地走到他们后面……
随着时间的易逝,K先生的呼吸越加困难了。当值的J博士向身旁的一位护士使了一个眼色,那位护士将一支事先准备好的针筒交给了J博士。我心里明白,这里面装的就是所谓的“爱尔兰鸡尾酒”,里面有好几种吗啡类的药物,主要是为了在死亡前安定病人,减少呼吸困难而引起的痛苦。J博士轻声地对他说:“K先生,我以前已经给您解释过了。现在您的呼吸很困难。为了减轻您的痛苦,我给您静脉注射一些药物,这样您会舒服一些。——您好好安睡吧!”。K先生向J博士眨一眨眼睛,表示赞同。接着,J博士给他注射了针剂……
他夫人坐到他身边,深情地用嘴唇亲吻了他的嘴唇,抚摸着他的手;他的儿女也走上前,用嘴唇亲吻了他的脸颊,然后各自走到床的两边,紧握他无力的双手;K先生努力睁大着眼睛,用目光扫射了站在一旁的亲戚朋友,最后一次向大家眨了眨眼睛,以示永别。随后,他的呼吸明显地平静了下来;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好像一个婴儿,脸上依然带着那种不自然的微笑,甜蜜地进入了梦乡……
在离开病房前,他夫人庄重地走到我的身边,紧紧地拥抱着我,轻声地对我说:“前些天,他将有关丽萨的故事告诉了我。等我处理完后事,我想给丽萨写一封信,也算为他了却一桩心事。他一直嘱咐我,不要忘了告诉您,谢谢您用来自东方的智慧为他解决了难题。他要我代表他紧紧地拥抱您,谢谢您愿意在一片寂寞中,陪着他走完自己人生最后的那段路……”。
接着,她又从包里慎重地拿出了一页纸:“这是他让我给您抄写的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句名言: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他托我告诉您:可惜他没有那么多文学才能,所以只能借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心得……”
走出医院,我不顾连绵的细雨,慢慢地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反复地琢磨着J博士建议我去接触K先生时的预言:“……与他接触会使你终生受益!”,深有感触,“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能认识K先生确实是我的荣幸。走在这恼人的秋风细雨中,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脑袋里空荡荡的,好像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知怎么的,我那空荡荡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我的老师M教授,一位世界著名的瑞士神经内科教授送给我的一句话:“我们这些学医的人都应该有一种双重的职业,我们是医学家,更是医生。医学家和疾病打交道,而医生和病人打交道。当医学家在治疗疾病中已经黔驴技穷的时侯,病人更需要医生……”。此时此刻,我真正体会到这种当医生的神圣,因为我们不仅仅能帮助病人解除痛苦,治病救人,更能帮助病人坦然地与疾病和平共处,心平气和地去面对死亡,最少痛苦地去走向死亡。不仅如此,医生自己也会受益不浅,因为我们能从病人身上,从他们的经历中学到和领悟到许多许多……
秋风吹拂,几滴雨珠,从我的脸庞颤颤地滑落,像是嗔怪,又像是悲伤而泣。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到人生就像一个人站在海边放烟花,虽然烟花的数量和品种会有区别,但在那点燃的一瞬间,周围的天上水中都会显示出一种独特的明艳,百彩怒放,让人心醉。可是惊鸿一瞥之后,我们都会觉得天地瞬间昏暗,先前的光彩声色忽然如若幻境,无处再寻,留下的只是一片空无虚有的寂寞。此时的寂寞,犹如路边残留的秋风落叶,不屑一顾,只有专心凝目,才能体味其中的静美和心语;此时的寂寞,犹如吹过脸庞的晚秋微风,微不足道,只有静心聆听,才可懂得其中的韵味和情怀;此时的寂寞,犹如滴落前额的深秋细雨,淡淡来去,只有灵犀悟澈,才能汲取其中的内涵和力量。
我坐在写字桌前,静静地喝着热茶,几滴雨随风飘进微微掀开的窗来,透过那微微的茶香,淋在我的额角,带来一丝阴凉的快意。看着K先生留给我的那页纸,我又想起了马尔克斯的另一句名言:“学会享受寂寞,那会让你学会思考自我”。深秋红叶不经意万众观赏,体现了一种深存内涵的美韵;深流溪水不经意喧哗炫耀,衬托了一首隽永清淡的诗词;海阔天高不经意逐情留恋,表现了一种驰骋田野的心态。有勇气去体验这种不经意,我们就会慢慢地学会超越自我,学会活得潇洒,学会充满坦然;不经意,这体现了一种修养,一种人格,一种智慧!学会这样不经意地去享受寂寞,就是学会淡然信意地去观赏人生的风景,既充满人生的情理,更饱怀对灿烂生活的思念。日而久之,享受寂寞会衍变成我们的人生姿态,接受寂寞也就不再是拒绝生活,只是想用心地去过好,刻心地去享受生活而已。有了这种欣赏的心态,即使过去的生命中不存在什么灿烂,我们依然可以活得十分精彩。
《沁园春·雨》
银海焰花,瞬霎辉煌,光华怒发。
叹影光恍惚,昔耀顿失,天地浑沌,往事幻遐。
蓦疑蹇拙,迷茫惆怅,似若暮霭坠涧峡。
云烟岚,牵梦遨天弩,骖风驷霞。
秋叶不恋春风,溪水径流驰骋桑稼。
独潇洒如意,进退自若,寂寥笑迎,出入世涯。
人生踏青,峰回路转,逐品行素养慧侠,
曾风雅,虽未必灿烂,依然精华。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