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玉清端着一大盆衣物一阶一阶地上楼,黄铜脚盆里都是绞好的一家人的衣物,老式的木楼陡而逼仄,未经加固的楼板在她的脚下嘎吱嘎吱作响,仿佛是谁被挠了痒痒而发出吃吃的笑,连着孟玉清的呼吸一起短小急促起来。
阳台的风在深秋特别大,连着下了好几天雨,衣服换不出,好容易赶上好天气,她忙不迭地洗了全家人的衣服裤子,又赶着来晾,要知道洗衣机里还滚着好几床被单呢。放眼望去,周围人家的晾衣架上都挂满了衣物,最远处出租屋上的都是些孩儿服,丝绵夹袄,中指长的袜子,加厚秋裤;边上那家的是灰色高领毛衣,藏青开衫,老式棉鞋伸出了它黄白色的棉花舌头,还有几条笨重的螺蛳青,几只身量不大的酱鸭;近点的那里是几床蚕丝被,枣红底簇凤团花喜字当头,鸳鸯同游高丽枕;再近点,就轮到自家了,女儿莫可的内衣裤,蕾丝前襟雕花开衫,藏蓝镂空娃娃领毛衣,羊羔里短靴,儿子莫全的只一件外套,再次便是夫妇俩的,半旧的起球的秋衣秋裤,洗得失了真的竖纹毛衣。
孟玉清有条不紊地晾着,嘴里哼出了老牌越剧名伶的选段,今儿是王文娟徐玉兰的《红楼梦》,这段子她曾和她的家姐扮演过,她演林妹妹,家姐演宝哥哥,一个镜中花,一个水中月,一个对月长吁,一个临风洒泪,孟玉清极爱这些意境,演了林妹妹就仿佛自己真是古代人家的小姐了,隔窗须臾伫足,皆因远处那不知名无归处的箫声……然而这些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不,是几十年,毕竟女儿都二十岁了,林妹妹也老得有了鱼尾纹,生了游泳圈。
“玉清——电话。”楼下丈夫的喊声中断了她的遐想,她急忙往楼下张了张,见没人便把盆中积水往下一倒,未顾得上拖干阳台地砖便匆匆下了楼。
接完电话的孟玉清看见儿子莫全散在桌上的作业便开始了唠叨:“你看看你的作业看,一天到晚只晓得玩球,要不就是玩卡片,谁家的小孩跟你似的,书包就是个垃圾堆,你和谁学的,你学学你姐姐看,从小不用我们操心,回来就写作业,整个人干干净净,老师都夸她……”然而她一面说一面已经整理起了儿子的书包。
在一旁的莫全毫不理会母亲,和父亲专心地下象棋,突然他叫喊道:“啊呀,失误啊失误,再来一局,再来一局我就给你画一张素描,要不多写一张毛笔字?”一旁的父亲把赢在手里的棋子整齐地排列在棋盘上,得意地:“和你老子斗你还嫩着呢,摆棋吧。”
孟玉清显然不满足于自己冷清的独角戏,她一个箭步蹦跶过去,拎起莫全到桌前,说:“你自己看!”莫全也是个张狂的小孩子,他挣脱出来,回到棋桌前,不满道:“谁让你理了啊,我让你帮我理了么,我乐意放这儿就放这儿怎么了!”
孟玉清一时语塞,于是转向丈夫爆发起来:“小孩儿说不听就算了,你一个大人也不理,我买了只鸭子要煲汤的,让你发个煤炉从我晾衣服起到现在你也不动身,屁股下面有胶水吗,起个身能折了你的腰啊?反正就是,靠你们我喝西北风去!”然而一旁的丈夫莫理人如其名,显然是他发明了这种面不改色毫不理会的应对方式。夫妇两人一个急,一个慢,一个多嘴,一个寡言,外人眼见这种对话模式,直替他俩着急:不是冤家不聚头。
当然莫理是不会着急的,在他眼里,妻子就是傻,自讨苦吃,忙里忙外两个孩子还不领情,女儿千方百计地要去外地读书,儿子偏偏和她唱反调,还不如自己当甩手掌柜来得自在,孩子们还因他的民主放任而亲近他。
而莫理自认为的“众人皆醉我独醒”在旁人眼里偏偏成了不思进取,没有责任心。
“真是,做个休息日也不让我安生,你们享受,我就永远是做做做……嬷嬷倒还有工资,我一分没有……”孟玉清把理了一半的作业本往桌上重重一甩,“我也不理了,看你们待会儿怎么吃饭!”言罢赌气出去了,可毕竟英雄气短,不一会儿她又像陀螺似的转了起来——在朔风里发起了煤炉。在黑烟迷雾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粗短的妇人,干涩的头发像是风干后的粉丝,虽然是深秋,但早已夹袄上身,肥硕的灯芯绒裤子,一双毛呢套鞋被踩平了后跟,背影难登雅堂,但她的五官似乎还存留着风韵,丹凤眼飞扬上挑,两道剑眉通鬓角,这样的美丽本是极通俗的,但高鼻梁和嘴角的朱砂痣免她落了俗,不过这终究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再灵动的表情也被风霜冲走了,剩下几丝无奈几缕木讷。
其实她的生活是被她自己缠了足:痛,势不可挡,一意孤行,可又如何呢,到底只是缠足而已。对于她应有的天性,她是无动于衷的,袖手旁观的,甚至乐意于展览出自己生活的全部,反正乏善可陈,无足轻重。
二
莫可在床上翻转了几下之后起了身,到底是这里好,熟悉的蚕丝被,被面是牡丹芍药斗艳图,从床头一路开到了床尾,在秋燥里格外热闹,仿佛周围都挤满了闲谈声,三步开外处还有一枚橡木色大圈椅,睡莲紫莺歌黄交响曲在墨绿色底下演奏,莫可满足地想:“到底我不在时,他们还是妥帖保管着我的物件的,家里到底好,连呼吸都顺畅起来了,嗯,怎么有种臭袜子的味儿?”莫可使劲地嗅着这隐秘的臭味,终于她在床底下找到了几只藏青竖纹短袜,是弟弟的,一定是,除了他还能有谁这样明目张胆!再仔细找找发现枕头下还有吃剩下的零食包装纸,莫可使劲往地板上一掷,恨恨道:“我不在也不用这样糟蹋!”在莫家任何物什都要发挥它的职能,房间自然是弟弟入住,物尽其用嘛。
生活到底不是一部文艺片,怪就怪她自个儿异想天开。
三
“好端端放在口袋里怎么会没有呢?”
“你在好好找找,去了什么地方,谁会来拿你呢。”
“还要说我不理东西,你自己呢,把钱弄丢了,我才不帮你找呢,我要下棋……”
“给你一个嘴巴吃吃,我的事轮到到你来管,看你就是欠揍!”
“不是找钱吗,怎么又有功夫去骂他了。”
“行了行了,你别指手画脚了,我就不信我一个人不能找,靠你们我喝西北风去!”
“这人真是,找不到东西又怪别人,不理你就对了。”
“谁指望过你?成天不是电脑就是下棋,让你做事总归是不牢靠的,儿子这样还不是你的带头作用,坏样不用学,你们莫家天生的!”
“随我随我,好的都是你的,你永世无错,你是咱家的半仙成了吧。”
阳台上的莫可被风声和争吵声夹击,无处遁形,外人总想着她能当当和事佬,毕竟有时孩子的说话是很有分量的。可毕竟她也承袭了莫家的传统——无动于衷,更何况这种对话在她的岁月里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她不倦怠才是有鬼。
莫可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回房,不料脚下一滑,重重地磕在了地砖上,“咚”沉闷的一声,“啊呀”莫可迟钝了两秒,但这些压根微不足道,丝毫影响不了楼下母亲的牢骚。她慢慢起身,半靠在墙沿上,等待疼痛退去。瓷绿攒花地砖,绞花铁丝窗,墙壁上刻着“杀曹贼”,角落堆满了杂物:成箱的臭肥皂,军绿胶鞋,纸板箱子;年代久远的梁羽生,书页残破的金庸;磁带盒子,罗文邓丽君谭咏麟齐秦。在这样逼仄的空气里浸润久了,莫可也变得局促,整个人都有些皱,难以舒展,不大方,落落难合,带些没落家族小姐的古怪脾气。所以她终于恨道:“我究竟比不上你的钱!”
到底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莫可虔诚地信奉这句话,所以诗酒趁年华,要她为千篇一律的生活逗留,简直是做梦!母亲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要亲眼目睹自己逐渐迟钝聒噪,失去自我,无力回天?不可以,她绝不愿意承认自己与母亲的联系,不愿被她同化。
除去“女儿”这一层最紧密的关系,莫可与母亲的联系只有一个,就是“女人”,较之前者,莫可当然是喜欢后一个响亮得意的身份,那代表着平等,自主,心计,还有一些暖哄哄的幸福感。而女人的前身就是女儿,所以说莫可便是几十年前的孟玉清,若不出意外,孟玉清就是今后的莫可!想起这点,莫可顿生憎恶,这段联系就像是身上割舍不尽的阑尾。
四
一天黄昏,亲戚们从城里赶来莫家聚餐,有个人高马大的女人是孟玉清的家姐,姐妹俩手交手谈了好一会儿,莫可坐在边上不发言。
“你不知道,他们家的菜里……有半盘是盐……有次过年吃晚饭去,电饭煲里有一半是中午剩下的冷饭,我是不说话,照样吃,自然能去她们家做客的也不冲着好菜好饭去,不过是关系太近,远不了……你说是不是?”孟玉清身子往前一凑,压低了分贝,“据说冬至日还输了钱,有个一万吧,啧啧啧,有点钱干什么不好……”
“啊,大哥?现在他还没活干吗,要过年了,那怎么办……”
“他们反正有老店王,老头子会养的,我们可没这种脸皮,要我人也不做了。”这口气明显轻蔑起来了。
莫可看着母亲嘴角的朱砂痣想起了红玫瑰与白玫瑰,不知父亲心里是否有道床前明月光,是否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得不到才好。那母亲呢,是否有个宝哥哥?
儿时莫可老是被母亲带去看乡戏,那戏台上的盈盈水袖,咿呀唱腔,曼妙身姿,细微神态都感动了莫可,长大后她开始热爱《牡丹亭》——这一刹天留人便,草藉花眠,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欲去还留恋;迷恋《霸王别姬》——项羽动若旋风,虞姬静如处子;项羽傲岸骄矜, 虞姬娇弱玲珑;项羽“铺锦列绣,雕绩满眼”;虞姬“出日芙蓉,自然可爱”;项羽声如炸雷,可比之于铜琶、铁板,虞姬燕转莺啼,不音手执红牙板的妙龄女郎。一个阳刚之美,一个阴柔之美; 一个绚烂至极,一个天然无饰。这样的英雄美人,结局却壮烈地令天地为之变色,哀婉地充满诗情,一如程蝶衣和段小楼的结局,无奈却又充满必然。
都说这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有谁勘破得了那红尘事。
“儿子不听话,作业不理,我不是享福的命……”孟玉清长叹一口气,双手抱胸,翘起了二郎腿,勾在脚尖的拖鞋有节奏地一甩一甩,她想起了自己脚背上的青痣,从小别人就对她说那是命里有风,苦难一世的标志,孟玉清当时就暗暗下了决心要自己挣揣出一个名堂来,不靠男人,自食其力,可从今天来看,她是失败的。正如戏里所唱: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莫可厌倦了这样的诉苦,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斜签在沙发上,母亲反正永远是这样,只字不变的牢骚,冗长繁琐,从她年幼时到弟弟年幼时,丝毫没有变化,她觉得母亲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俄罗斯方块——机械,生硬,强迫,简直是慢性自杀!
孟玉清在夜色中送走了家姐,在晨雾中迎来了哥嫂的质问,要知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她的碎嘴终于招来了祸患,这一吵彻底崩塌了两家本不牢固的关系,大嫂当然不是个善茬,然而她直接坐在门口哭闹起来还是吓坏了孟玉清,“我们家是穷,穷怎么了,菜里有半盘盐,有盐怎么了,我们逼着你吃过啊,输了一万又怎么了,我们逼着你借钱啊!”莫可听到这些自我降位的控诉觉得可耻,作为女人,她替舅妈悲哀,作为莫家的女儿,她觉得她可憎。别指望莫可能和母亲同仇敌忾,她虽觉舅妈可恨,但心里又有一丝复了仇的快感,她要让母亲明白代价二字。
要知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五
莫可后天就要回校了,母亲忙着替她打理行李,一面理,一面说:“你现在尽管不动弹,往后结了婚看你还这么懒……我可丑话先说在前头,外地人什么的别找,你跟了他是你养他还是他养你啊,麻烦现在就好避免了的……”
莫可急忙打断她的话:“那件呢大衣我不带了,反正也不穿。”
“哦,还有,大学别乱谈恋爱,要谈也找个好的,要是摊上像你爸爸这样的,你这辈子就完了,我跟着他没享过半天的福,我想你有眼也能看到,我这劳苦命……”
莫可压根不需要恋爱,因在她的维度里,她觉得恋爱意味着结婚,结婚意味着生儿育女,她不需要孩子,孩子是累赘,是负担,是自由的反义词,最重要的是,她及其担心自己无法偏离母亲的命运轨迹,在多年后成为孟玉清,而自己的孩子成了莫可,她们一次次地钻入连环套,亘古不变。
但凡现实中有不顺的人,都有点穿越的冲动,作家向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音乐家崇拜莫扎特的维也纳,孔子想回到诗书礼乐的周朝,现代女人厌倦了男人的自私,想回到简·奥斯汀的时代寻找一个达西那样的绅士,但说到底这些都是“黄金时代“的幻觉在作祟,而莫可就深深执迷于地这种幻觉。
所以足可以怀疑她不结婚不要孩子的动机,也许只是一味地矫情而已。
“砰——”楼下传来的巨大声响,孟玉清急忙冲下楼去,“你太闲了是不是,好端端地爬到这上边去干什么呀,作孽啊真是,打翻了热水壶……烫到身子没有……没有算是运气。”
莫可看到一旁的烟灰色呢子大衣有些起球,便一颗颗揪起来,突然她灵光一闪似的,顿悟了,母亲的影子就是呢大衣上的毛球,纵使费劲心思去扯去揪,也还是层出不穷,母亲的气味言行都会一世跟着她,是阳光下的影子,形影不离,别企图甩掉它,这是烙印,是胎记,是一锤定音的宿命。
“你去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地的碎渣子,别再踩到划破了脚,我真是几世欠你的!”楼下母亲的牢骚还在一波波传来,楼上的莫可却彻底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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