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那年，我11岁。
只记得清理奶奶遗物时，在她陪嫁的衣柜最底层，竟然发现了一身华美的嫁衣。折叠的整整齐齐，丝绸缎面依然光鲜如新，每一处流苏，每一朵刺绣，每一只盘扣，都完好无损，玲珑精致。在一堆灰黑色的衣服里，格外炫目和刺眼。崭新的嫁衣，毫不着岁月的痕迹，仿佛婚礼才刚刚结束，新娘才刚刚换下放进衣柜，谁会想到这会是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嫁衣？
年幼的我惊奇的睁大了眼睛，以为是神话故事里仙女的羽衣。后来学到“凤冠霞帔”四个字时，第一反应便是奶奶那一件嫁衣。
周围听闻的人都纷纷跑来要看一看，人群中到处是啧啧声，身边一位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就她这么仔细在意的人才能收到现在啊！”再后来，大人们说死去人的衣物，还是扔了吧，那件仙女霓裳一样的嫁衣，自此便消失了。
那时年纪尚小，只觉得惊奇和热闹，事情过后，便渐渐淡忘了。
可是，随着时光流逝，慢慢长大，从天真懵懂的小女孩蜕变成略带青涩的少女，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嫁衣却在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常常出现在梦里。
梦里，身着美丽嫁衣的新娘笑靥如花，温柔醉人，那一定是初嫁为人妻的奶奶了。原来，记忆开始便一直年迈的奶奶也曾是眉黛含羞的少女啊。原来，不管怎样的女子，内心深处都曾珍藏过一份少女的情怀，都曾有一颗浪漫纯洁的心，都曾有过对爱情的渴望对幸福的向往……
从远近亲邻的话语里可以瞥见整个家族曾富甲一时，可以想象几十年前他们的婚礼一定热闹隆重，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地主大家庭出身的他们应该是让人羡慕的一对鸳鸯了。可是历史的年轮匆匆碾过，他们的命运很快便被卷入风云烟尘，此后的几十年，中国经历了多少动荡的岁月，他们便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变成了家庭没落，颠沛流离，亲人离散。
我只能从长辈们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拼出一些苦难岁月的影子，因为他们都不愿过多提及，我便也不敢多问。记得小时候一次过年，老老小小聚在大爷爷家，夜深沉了，大人们开始低低的有些伤感有些怀旧的谈到几个我未曾谋面的亲人，低沉的声音像催眠曲，我渐渐睡去，一觉醒来，却看到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痕，默默不作声了。后来我也只知道，奶奶的两个亲哥哥在逃难时一个去了上海，一个去了湖南，自此再没见过面。待到安稳的时代，都已安家扎根，年过半百，再也走动不了了。只是每年中秋节一定会收到上海寄来的月饼，还有湖南寄来的半文言的家书。小时候中秋最快乐的是分享奶奶家从上海寄来的月饼，那时只觉得月饼特别好吃，盒子特别精致，现在回想，那遥远寄来的又岂止是一盒月饼，盒子里盛满的是几十年默默的岁月，是奶奶才能读懂的千言万语，是分隔近半个世纪的亲情，是对故土深沉的眷恋和怀念。好像还有一个亲人去了香港吧，生死未卜，再无音讯。而爷爷的兄弟有一个是自杀了的，这个家族前辈人特定背景下的苦难谁也不愿回忆。
可以知道爷爷奶奶婚后的几十年，一定充满了坎坷、起伏和清苦，姑姑说奶奶一辈子搬了无数次的家。就是这样跌宕飘摇的几十年，那件一辈子只穿了一次的嫁衣却一直跟随着奶奶，而且完好无损，奶奶是真的视若珍宝了，连子女们都不曾知晓。
而今，回忆起爷爷奶奶的点点滴滴，我慢慢懂得，奶奶珍藏起来、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其实是爱情。
小时候并不理解奶奶，因为她跟周围小朋友的奶奶形象不一样。她不慈眉善目，不笑时有些威严怕人。她不唠叨，不啰嗦，说话声音响亮，颇有底气。虽然年迈长有皱纹，她的面庞依然很白皙，五官端庄，他们说奶奶年轻时就是个美丽的大家闺秀。每天早晨，奶奶都会在槐树下很认真的对着镜子梳头发，发丝总是梳理的整整齐齐，见不到一根乱发，很巧妙的挽成发髻在脑后。她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剪裁合身，连补丁都打得特别漂亮精致。一双裹起的小脚，鞋面上总绣上小巧的花朵，整个人永远是那么素净利落。奶奶特别爱干净，再小再简陋的房间，总能收拾的井井有条，东西摆放的让人看着便舒服。她是真正的心灵手巧，做什么饭菜都做的特别可口，过年节时，一块白面很快便捏出各种花灯、小动物，栩栩如生。一张普通的白纸在她手里很快便剪出朵朵盛开的鲜花，剪出打鸣的公鸡。那种旗袍上古典的盘扣，远近也只有奶奶会打编，所以只要有新娘衣服上需要的，再远也会来请她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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