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五年级本来该上早自习的,我只上了一学期,早自习就被取消了,说是要给孩子们减负。我那时还没有感谢党和人民的觉悟,只是觉得,肯定是老天听到了我心底最最凄厉的呐喊与惊叫,觉得有点儿吵。
就像夜里地黑影不知什么时候淡出我的视线一样,石棍儿也渐渐退出我不上早自习以后的生活。后来上大学,选的是我最喜欢的专业,还有一个一直很要好的朋友在一块儿,日子过得倒也挺愉快。我那个好朋友是个感情极细腻表达方式又很腻婉转的人,虽然我们在一起时间很长,我也常常是事后好久才明白她对人的关照。例如她平常很少主动讲话,但晚上谁一讲到恐怖的事,她就会说:“你们是不是都没看过《欢天喜地七仙女》?其实很好玩啊,我给你们讲一段儿吧。”然后拿这个热闹滥俗的片子把大家恶心得要吐,其实她中断话题的原因是有人不爱在睡前听恐怖故事,呵呵,那个人可能是我。后来我慢慢明白了,一般她主动提起什么,内容通常不是重点。所以每次她饱含深情地提起可怕的石棍儿时,我就知道她想家了。然后我会非常富有大无畏牺牲精神地晒出自己以前碰见石棍儿时的各种囧事儿,然后跟她一起笑到流眼泪。
我和这位最好的朋友13岁认识,然后在女孩子最好的时光里相互陪伴,相互提点,一晃十年。十年间,我们曾和多少个花儿一样美好的女孩子一起欢笑、吵闹,笑声曾响遍我们生命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春风几度,即别东西,在我们还没有真正懂得离别的含义时,就已经各自奔天涯了。人海茫茫,她们的笑脸,如今可有人知道珍惜?就连我们这一对在一起最久的连体姐妹,最终也天各一方了。有时候我会疑惑:我们是就此分开了呢,还是现在的分离只是暂时?虽然不愿意承认,不过我还是隐隐觉得,今生今世,我们日日相伴的好时光,也许再也不能复现了。我们曾经一起故作深沉地唱过的歌:“当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不知道现在是否依然是我们共同的最爱。歌者无欺,春风如酒,秋夜似水,里面真的都有思念的味道。
回家时偶尔在大街上碰到石棍儿,他貌似也不怎么疯了,并且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白胡子和白头发。时间真是残酷,傻子也会变老。他只是呆滞地到处走走,好像对讨烟吸和捉弄小孩子也不那么感兴趣了。可能是我小时候有关石棍儿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以至于每次见到他,我仍然会条件反射一般地肃然起敬,自觉地跑到马路牙子上去,为他让道儿,丝毫不敢含糊。
石棍儿最后一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在我大一那年。深秋,爷爷去世。命运有时候真的很讽刺,大学我读的是文学院,在我刚会说话就教我背唐诗宋词的人,目送我上大学去后,却悄无声息地离我而去了。温厚红润的手掌,爽朗洪亮的笑声,在某一个时刻全部灰飞烟灭。我明白,此生此世,无论我做得再好,走再多地方,拥有再多的财富,他曾经给予过我的,我将永不再有。那天我接到电话时,妈妈怕我路上慌乱,故意说的很含糊。当时我紧张到了极点,害怕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一场与至亲的临终诀别,或者,是抚尸长恸。可是,我又天真了一回,等待我的只有黑夜、雨滴、骨灰盒……一切又好像回到了无数个类似的、黑茫茫的早晨,我一个人惊恐地在门口,怀着天真又卑微的愿望,祈求上苍:万能的神明,可不可以稍稍拨动一下您永恒的时针,送给我一个小小的奇迹。
葬礼结束后的那天傍晚,舅舅和舅妈送我回家,碰见石棍儿,我像在梦中一样恍惚,没有任何紧张感。只是我很少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看到记忆中那么粗壮的石棍儿那么真实的老态,我不禁有些伤感。他突然精神抖擞地笑着问舅舅:“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见石棍儿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以前一直以为他什么也不懂,他怎么知道舅舅一直不在家,又怎么会在这么多年不见后一眼把他认出来呢?我几乎不敢相信,怀疑石棍儿突然好了。舅舅朝他笑笑,说:“这两天回来办点事儿。”然后掏出半包烟给他。石棍儿像天天都见到我舅舅一样没有丝毫缱绻与留恋,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我一惊之后有些悲凉:这世上很多事情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儿了,不再会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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