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母亲将晾干的衣物等都收了,屋子里终于敞亮了不少。这样就只剩最后的工作——包明早吃的饺子。我也参与了这个北方每家都会在同时段进行的例行工作,学习怎么和馅,怎么擀饺子皮,怎么包,最终居然学出对这项食物的敬畏,因为我是总也协调不好两只手的,包出的东西难称饺子,更像是个喝醉的人,被飞快的轮胎甩出的泥一样瘫成一堆,啪的一声贴在案板上。而母亲包出的是真正的饺子,连饺子花边的缝里都那么中规中矩,像一个有自己坚持,有自己信仰的人,从容地伫立在天地间。母亲在包自己的饺子的同时,时不时地把我的作品托过去帮它规整规整,于是原先的烂泥也有了正经模样,好像刚戒了酒,外形多少还有些颓唐,但内里已经质变的人。魔术般的一切将我折服。
我以为,这画面能一直持续下去,宁静会伴随娘俩渡过这年的最后一天。
直到傍晚家门被敲响,我和母亲对视了一眼。
三十傍晚来串门?
母亲疑惑着走到门口,等了等。门声又响起了,确实没听错。母亲向门唤了一声。
“谁啊?”
“我们。”
这时我也已经来到门口,一听到这声回应,就条件反射似的顿了顿,惊诧地看了看母亲——母亲也呆了。
但她马上回醒过来,抢上一步打开家门。
外面站着两个的身影,高矮不同,但同样厚重。从两个身影的帽和肩上能看出外面又下起小雪了。每个身影的手上都拎着个高压锅。
是爷爷奶奶。
这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母亲慌忙要将二位老人让进来,但只有两只高压锅伸进来。
“儿啊快接着,”奶奶说,“羊肉的饺子,不包总觉得缺点啥。”
“你娘(奶奶)说你不会做肉馅,所以我们老两口和你哥哥嫂子就管点闲事。”爷爷发现母亲愣在当地,就把锅递给我,我赶紧接住。
母亲突然醒过来,忙把另一只锅从奶奶手里接过来。
“你哥哥嫂子要送来,我不放心,就让你大哥带我们来了,反正也不远,捎带手的看看你们娘俩,小五(我父亲)不在,就没让你大哥上来。”
屋子里的灯光映到门口,奶奶的眼角有些闪亮。
“饺子是生的,里面有屉,不会粘着,直接加水就行了。”爷爷说着转过身去,抚了抚奶奶因裹得厚实而略略拱起的背。
“咱走吧,掌柜的(爷爷一直这样叫奶奶),别让老大(我大伯)等久了。”
母亲带着我把二老送到楼下,四个大大小小的身影走出被正下的小雪和积雪覆盖的小区门,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无语,直到看到大伯的面包车。
路灯依然在岗,静静地把光打到雪地上。望着雪地上新留下的轮胎印,母亲的腿弯曲了,直到蹲在地上,一只手把我搂在身边,一只手把嘴紧紧按住,哭了出来。
终于哭了出来。
抱着母亲,幼小的儿子的泪也滑进母亲的脖颈。
母亲是孤儿吗?
我想,不。
这个年夜只是我们娘俩过吗?
我想,不。
这个年夜我这个幼小的心缺少疼爱吗?
我想,不。
因为见到了更美的爱。
数许年后,爷爷去世。
他熬过了年。象以往一样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年过得还是那么让人安心,但我们被骗了。
我被接到爷爷身边时,爷爷已经躺进水晶棺。
谁相信我都不会相信,他走了,飘走了,没有任何征兆,一阵风吹起,他就飘走了。
来到爷爷面前,我不肯下跪,还是不相信。
父亲早守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被两位亲戚苦劝着也不肯跪。
我也看到了他,停止了挣扎,就立着,等他说出爷爷去世只是个玩笑。
他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一刻,所有关节都脱落了一样,从耳鼓内侧居然真的听到稀里哗啦的掉落声,先是一小片墙皮剥落,接着一小段钢条崩开,然后半小块玻璃破裂,紧随其后,瞬间,所有构筑男孩子自尊以及对爷爷的一切侥幸都坍塌了。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