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8岁,村里的收成比往年好出很多,村头的鞭炮声总是不绝于耳,这是村里人的一个古老的传统习俗,收成好的年头,一定要在村头挂上长长的红鞭炮,即以庆祝收成之年又告人知之。在这片种甘蔗为主的红土地,撒了一地红。
这个年头的确好,母亲和奶奶忙的不可开交,好的年头,家庭妇人显得特别忙碌,因为甘蔗的收成好,父亲的生意也相当红,我家那俩跑长途运输的货车,渐渐由小变大,成了镇上少有的重量级大货车了。所以每天来我家预定车次的种植大户,总爱找妈妈或奶奶先叨叨一番。
父亲是个跑运输的商人,做司机也做老板,有时一去长达一个月之久,把甘蔗从我们雷州半岛运到广州、湖南、四川等地。收入颇为可观,那时是98年的样子,甘蔗收购价200元一吨,运到武汉变成500或更多,一车赚个几千块是没问题的。我那时还小,对父亲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他又常年在外跑运输,记忆的他很朦胧,但听邻里说,父亲口碑极佳,只看他平日的合伙,大多上门来洽谈,他在家电话也不绝于耳,都是些货商老板预定父亲的车次,总能二次合作。也大约是因为父亲为商厚道老成吧,所以也才娶到如此娇美的母亲。只是我常想的问题,父亲不算英俊的一列,甚至有点瘦小,相貌大众。可母亲绝对是个佳人,无论容貌还是气质,胜过城里姑娘不假。至今仍觉得,母亲年轻时的容貌,是我们姐妹都无法比拟的。
也许是父亲的确精明,母亲跟了他,可是,他却只是给了母亲半生的幸福,我8岁那年,也是村里收成最好的一年,村里放鞭炮最多那年,母亲一夜老了数十岁,父亲的车在前往武汉的高速路上,与前方的车发生追尾,责任出在父亲的的卡车上,原因是雇佣的司机长时间开车许些疲劳,没看清前方的车,失神所致,父亲在副驾驶位上因疲劳沉睡,在两车相撞的瞬间,还没来得及再多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美好,更来不及跟他美丽的妻子和三个儿女道声别,便撒手离去,率先去了另一个世界。走的那么急那么突然,以及年幼的我们尚未懂得感受父爱的慈祥,便深深体会了惊慌和惧怕,因为大人们的表情,从此在父爱的天空里留下一片遗憾的空白。直到学到朱自清《背影》一文时,才对父亲的概念和那模糊的背影有些追忆,后来想打探奶奶,又怕引起伤感,只好作罢。我常常幻想:若拿我生命里的半生去换取父亲的几年或几个月甚至几天让我们共处其乐融融的时光,我都会在所不辞,以便让我充分感受有父亲的世界,这温暖,是否可以打开我冰封多年的心结。
先不谈这些了,且说当年父亲事故后的骤变,因事故在于父亲一方,所以原本50万的卡车,最后以8万处理掉,加上保险的赔偿和家里储蓄,赔了对方30万,因为对方两人也伤得不轻,付了医药费,还有我家司机,是责任方,因家贫拿不出钱,母亲垫了9万的费用,算是尽了仁义上的义务,因为离开的是我那沉睡中的父亲,除了心痛之外,亦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后来的靠他们自己了。还有就是货源补了笔小数给老板,也就没再深究了,母亲很是感激,要我们姐妹记住他,叫来三兄,因为名字的简单,是我至今记得最清楚的陌生人的名字。
就这样,父亲没留下什么就走了,连多年打拼留下的储蓄也一并带走,家里只剩下住的房子了,家具都拿去典当陪人家医药费,偌大的房子总让人感觉凉飕飕的冷。奶奶也不再如往常了,她的脸更皱了,像脱水的海绵,干枯而无光,眼神黯淡无主,时常叨叨念念,却不知说些什么,痴了很多,不再看见她出去转悠了,不再出门,不再追问我们这个那个了。她就父亲这个独子,她的世界突然间失去支撑,叫一个弱小的母亲怎么承受?爷爷则一声不吭,眼神总是向下看,腰也开始向下一天天弯下去,脚步缓慢,背影总被灯光拉长长的。我想,他们失儿之痛,比起我懂事后痛憾缺少父爱还要沉痛吧。儿女是肉,父亲又何止是他们身上的一块肉呢?应该是他们整颗心,整个灵魂,失去了,就如灵魂脱了壳,呼吸只是机械的运动,如风筝脱了线,没有方向的坠飘。痛矣!他们的心,从此冰封在孤寂的黑夹子里了,不再跟路人闲谈阔论,不再热衷街头巷尾之趣,参与茶余饭后之乐,他们把心归到黑夹子里来。他们的话语只是在我们耳边响彻,独属于我们姐妹,我们哭闹时就给我们讲灰太狼故事,我们调皮时给我们讲他们老一辈小时候的艰苦趣事,只有这时,奶奶才是快乐着的,少有的微笑和慈祥,让人很快进入梦乡。至少,在我们姐弟三的童年里,从不缺少童话故事,糖果,哭有人哄,累了有人背,睡觉有人盖被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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