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一个鹅毛大雪的晚上我出生在镇医院里。自我记事以来,父亲始终和母亲有些距离,没有其他夫妻那样热络。母亲大多数的时间都用于培育院中养的玫瑰,侍弄它们,给它们浇水,擦土,宝贝的不得了。后来上了中学,历史课上我接触到了“文革”这个词,即使已经过去很久,但在那个年代依旧被小心翼翼的掩藏。一向冗长繁琐的历史课本对这件事也是简略的一笔带过,我燃起的好奇之火促使我去向母亲寻求答案。我至今也记得我看见母亲听到这两个字里眼里闪烁的泪水。
时间不急不缓的向前蹒跚着,我慢慢成长为了一个大学生。儿时母亲眼里的泪水始终让我心中充满疑虑。平凡的日日夜夜就让我用平平淡淡的语气一笔带过。时间停在2008年,我30岁生日,我终于一刻也等不了要问出一直陪我长大的疑虑。母亲听了我的问题,摇了摇头,思索了很久,终于向我娓娓的道来了一个沉重又美丽的故事。
母亲年轻时候在乡镇学校上学,人长的漂亮学习也好,手也很巧,总会叠一些小折纸,最拿手的就是叠纸玫瑰。班里有个和她同班的女生,叫六六,从一入学就是利落清爽的短发,说起话来也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格颇有点男孩子的意味。六六和母亲一直是同桌,每天都会一起上下学,结伴玩耍,六六最喜欢母亲折出来小巧精致的纸玫瑰,于是每天就用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来交换母亲的纸玫瑰。时光母亲和六六清脆的笑声中偷偷溜走了。即使在毕业后母亲还是会每天送六六一朵纸玫瑰,六六有好吃的好玩的也会给母亲拿一份。一切的美好就在她们20岁的时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打破了。
即使早听过邻镇逃出来的人描述过,但恐惧真正在自己面前爆发时,母亲还是忍不住颤抖。那是一个黄昏,母亲正在院中和外婆聊天,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难以入耳的辱骂和铁锹之类的东西碰撞时叮叮当当的噪声。外婆和母亲相拥着躲在院中瑟瑟发抖。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听着隔壁粗鲁的破坏声和痛苦的呼救声。一个夜晚就在这样的恐慌中捱了过去,从那一天起,母亲就再也不敢出门了,她脑海里都是那天的声音,她甚至没工夫想起她的纸玫瑰和她开朗的六六。有一天晚上,母亲突然听见家里的铁门有细碎的响声,正当她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她看到门下的缝里塞进了一个纸包,纸包上粘着一朵纸玫瑰。母亲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把纸包拿进来,打开一看,是一块绿豆糕。翠绿的豆糕和粉红的纸玫瑰,戳中了母亲心中柔软的泪点。第二天听外婆说六六的爸爸被批斗了,六六的妈妈准备带六六离开这个小镇。听到这个消息,母亲虽然心里不舍但也为六六可以安全而感到庆幸。
可是命运最爱在你安心的时候给你重重一击,最终六六也没有逃脱。盛夏的一个清晨,红卫兵用铁锹粗鲁的撞击着母亲家的大门,纵然外婆万般哀求,还是带走了母亲。在一间狭小的教室里,有四个带着红袖箍的人,他们旁边跪着的是六六和六六的母亲。红卫兵在搜查六六家的时候看到了六六小心翼翼珍藏的纸玫瑰,他们一口咬定六六是“资本主义流氓犯”,带走审查时,有一个妇女大呼着污蔑说六六和母亲是“同性恋”,说她儿子亲眼看见过母亲送纸玫瑰给六六。就这样一句话,将母亲和六六一并推入了无底深渊。然而六六一口咬定那些纸玫瑰是她送给一个男生的。任凭红卫兵折磨六六也不松口。最后没办法,他们把母亲放了回来。然而六六却被折磨的浑身是伤痕,还要出去游行。六六游行那天母亲去了,母亲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六六看到母亲之后也哭了。温暖的阳光照在两个女孩的肩膀上,洗去了她们身上和心上的伤痕。路旁草丛里玫瑰虽然被无数人踩过,但依然盛开的美艳。
从那一天之后,母亲再没见过六六,听说六六和她母亲一起离开了镇子。母亲也因为当年的事情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周围的人也对母亲避之不及。最后无奈母亲只得嫁给了一个外来的男人。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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