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直起背看到她斜倚在门沿，右手捧着一只碗，碗倾斜着几乎失去了平衡，为了避免它掉下来她用胸膛死死地抵住碗的边缘，她伸着脖子有些费力地够着碗里剩余的汤……这时她的意识徒然清醒，她差点忘了她已没有了左手……眼前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直视，专心地埋头喝汤。她的目光正好对着她畸形的光秃秃的左手腕，突然，她感到一阵锥心的痛……眼睛湿了，她低下头狠劲地吸了一口气，试着将快要禽出来的泪水赶回去，眼睛却是越来越模糊，模模糊糊地她看到她呈外八字的脚……总是这样。
晚上躺在床上，极早地关了灯，让自己徜徉在黑暗的汪洋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一个人丝毫没有孤独感，有的是无比安宁的舒适与一种从内心深处散射出的决绝的撕裂感。她见她房间灯早早就熄了，以为她是害怕独自睡觉便问她是否愿意下来跟自己睡，她一口回绝。她知道她很想与自己同床共枕，谈心到天明，可是她不行，她愿意一个人睡。她也想像大多数人一样和她做一对平常的母女，可是她办不到，她对她所做的已是极力克制的结果。有时她恨自己，恨自己不能亲昵地与她肌肤相触，恨自己面对着她开怀不了，恨自己将自己锁在一个人的世界，拒绝她的进入，恨自己不能向她敞开心扉……
这晚过去她就要回学校了，下一次回来不知何时。望着黑朦朦的天花板，想到离开她有种发自内心的解脱感，想到白天的一幕，她那缺失的左手，费力地喝汤的模样，外八字的双脚……斜倚在门边的她捧着碗，蓬乱的头发，宽胖的身体……在她印象里这样的她竟像路边乞讨的乞丐！突然，她的心彻底地裂开了，无声的哭泣从喉咙窜出来把她小小的嘴巴撑成一把巨大的伞，在黑夜里无限地旋转。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很晚，发现厨房里飘着香味，她说早晨去菜市场买了新鲜排骨赶在她回学校之前熬给她喝。一大锅骨头汤，上面漂浮着棉絮般的黄色油脂。她的厨艺不好，做什么菜味道都寡淡的，熬汤总是舍不得倒掉头一次煮出的油脂，白花花的汤上面永远有令她眩晕的物质漂浮着。一大早她没有理由不喝下她精心熬制的汤，端起碗，深吸一口气，猛往嘴里灌。喝完一碗后，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离开。她转身钻进浴室，对着水龙头漱口，漱完口后嘴里的油脂味仍消散不去。回到房间，她从包里摸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
离开时她坚持要送她去车站。出门时她戴上假肢，把衣袖往下拉遮挡住假肢。她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车篓里装着她的行李，她斜挂着包走在后面。即便离开，她也仍然找不到话和她说，她似乎也明白，一个人推着车一声不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心照不宣，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宗教仪式。她推车的背影与平时走路的背影不一样，走路时她整个人直挺挺的，背影像一座稳固的山，推车时她习惯身体往前倾，肩部与臀部因为使力而上下起伏，她的步伐偏快，头颅高昂着，浑身的肉有节奏地抖动。从背面看去她觉得她像一只杀气腾腾的褐色棕熊。这让她想起去年暑假，那段时间她在一家酒店里做服务员，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每天晚上她总是骑着车去接她，到了离家不远的小胡同停下来，借着月光她看到车篓里装着一把旧镰刀，胡同里很黑，摇晃着巨大的树的影子，她走在前面推着车像现在一样背高低起伏着。她问她为何带把镰刀，她不说话，表情古怪，眼睛警惕地瞄向四周。她明白了，她是怕晚上她们娘俩被坏人袭击，自从工厂的事故发生她不幸失去左手之后她整个人变得过度的神经紧张，疑神疑鬼，老是觉得别人看不起她，谁都想欺负她，所以在人前她总是高昂着头颅，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想起那把被她用来防身的旧镰刀她想哭又想笑，一把旧镰刀就能保护她和她吗？她总是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而她的背影又显得过分的坚强和落寞。
上车了，她靠窗户坐着，她站在车窗外面深情地注视着她，像是注视一件再也看不到的宝物。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灼人，因此并不迎合她的目光，冷酷地将视线投向其它地方，给她的是石膏般的侧脸。车子启动了，她依然不看她一眼，余光里她的身影退远、模糊……车子行驶了一段路程后她才换了个姿势，双手盖住整张脸，半个身体倾入阴影里，她知道她又令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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