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他并不懂事。
他围着阿爸唧唧喳喳地谈论别人的妈妈怎样怎样,没看到阿爸只是坐在木桩子上,用手遮住脸,肩膀时不时地颤动着。他只是感到害怕,奶奶随手拿起竹棍子便打他,并让他小声发誓,不再在阿爸面前谈妈妈。当他哭着自我诅咒时,奶奶便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妈妈,那张旧旧的黑白相片丝毫没有折损她的美丽。她做了一个很好的决定:离开了这个家。
奶奶和阿爸以及刚出生的他不能留住她。奶奶说,她不恨,这个家太穷了,留下来实在太难为她。奶奶怜惜地看着他,笑了,少了双筷子,你也能活下来。
他再也不谈妈妈了。
阿爸是沉默的。
在阿爸的背上,他尽情撒欢,他揪紧阿爸的衣服,把阿爸当成一匹健壮的马,草地里快乐地奔驰。那时,他觉得,就算没有妈妈,他和阿爸都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一天天长大,好不容易上学了,在学校里,他认识了爱迪生,在吃晚饭的时候,他激动地大声对阿爸说,我要当发明家,我会发明好多好多东西,让它们帮你干活。天太黑,看不到阿爸的脸,只能听到阿爸嘿嘿的憨笑声和喝着稀饭的声音,那喝水似的声音罢。
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努力地学习,考初中考高中直至在考大学,他的成绩一直是优秀的。为自己,更为那个在城里挥洒汗水赚钱的阿爸。
等待的日子是那样难熬,家里只有他和奶奶,阿爸相信他,所以便放开心思继续揽工去了,不让他跟去是因为奶奶太辛苦了,要好好照顾她。
录取通知书到了,阿爸也回来了。
阿爸看起来更老了,阿爸失去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却带回了一沓的钱。奶奶哭着抓住阿爸的残手,阿爸只是笑着说,一万块,一两肉,值了。阿爸拿过录取通知书,眯着眼,看了一遍又一遍 ……
他只能在黑夜里无声地流泪。
临走前,阿爸和奶奶都帮他收拾东西。东西并不多,奶奶帮他放好洗漱用品、一些衣物。阿爸帮忙整理一个木箱子,上了红漆的木箱子有一层厚厚的灰,但它看起来还是很大方的,他不知道它的历史,只知道那是奶奶的箱子,从他懂事起那箱子便在家的角落里。阿爸把它放在小溪边,用枯草就着溪水刷了起来,那脏水顺着木箱流入了草丛里,流进了清澈的水里,像黑墨水一般,散开了……
清晨四点钟,阿爸把他从睡梦中推醒,看着他洗漱完毕。一起吃完了早饭,休息了会,阿爸把整个木扛放到右肩膀上,他也背上他的书包,跟奶奶告了别,便上路了。
他们要翻过七座山,花费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马路,并在那里打长途车去学校,阿爸只能帮他到那条马路上,剩下的他得独自走了。阿爸只是走,并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走。
山里只有一些羊肠小道,山里的雾很大,只能看到眼前一米的距离再,远一点便是朦胧一片,天太暗雾太大,他看不到阿爸,他想,雾应该是有味道的。鞋子和裤脚已经湿透了,路边的野草早在暗夜便挑弄着那些露珠儿,依稀能听到鸟儿的叫声。
走了不知多久那,太阳便露出脸来了,雾悄悄得散开,眼前清晰了许多,但那山的高处雾还是固执地徘徊着不愿离去,能看到淡色的天,一切看起来就像一幅画。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骄傲。
阿爸也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他看着背箱的阿爸 ,因为走了太久 ,不只鞋湿得颜色都深了 ,那衣服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望着阿爸 ,因为扛着箱子身体上半身便向左倾 ,他也看到阿爸一直没有换边扛那个箱子 ,双手自始到现在都是那个姿势。
阿爸,停一停,休息一下吧。
阿爸缓缓地转过身来,那泛白的嘴唇咧出一抹笑,伢子,翻过这座山就看得见公路了,我们走快点吧,车是不等人的。
在公路边,阿爸卸下箱子,坐在一块大石头时,他听到阿爸“嘶”的一声和看到阿爸那不听使唤的手,那两只僵硬麻木的手。他用他发抖的手轻轻扒开阿爸肩膀上的衣服,肩膀被压出一道血痕,白白黑黑红红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幅小孩子的信手涂鸦作。他突然升起一股对自己深深的厌恶,他是那样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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