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在宿舍里跟哥儿几个吹嘘他过去十八年的辉煌往事。
那时宿舍已经断了电，大家伙就各自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外面静悄悄的，那时的我们，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夜话是一种境界，是值得提倡的。
老蔡盘腿坐在床铺上，尽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贴满新闻报纸的墙壁。那时的月亮总是很亮的，我至今仍能清楚的记得那时老蔡眉飞色舞的样子，浓浓的一字眉一挑一挑的，活像是京剧里的丑角。
他吹说他十八年的硬汉生涯彻底贯彻了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原则，除了九岁时被邻居家的大黑狗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才愣是执拗地哭了一下午。
我们听完之后都乐疯了，一个个都尖起嗓子学小孩的哭声，嘲笑老蔡一九岁的半大孩子居然会被一只狗咬哭了。老蔡就抓起枕头扔我们，故作严肃的骂道：“你们懂个屁，我不是疼哭的，而是觉自己平生第一次被狗咬居然是为了一根破骨头，越想就越觉太不划算了！”我们都笑着说难不成你还想咬回去啊？老蔡不理会我们的起哄，反而很豪迈地拍着胸脯说，自那以后，他就记住了教训，坚决不为无聊小事与狗争。即使之后被邻居家的那条狗连挠带恐吓了无数次，他都坚决不抹泪了！
然而，老蔡说完这番话的下个月，就毫不犹豫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老蔡是个孤儿，他爸妈在外地打工的时候出了意外，两个人一个也没有回来。爷爷把所有能凑到的钱都拿来给孙子读书了，结果老蔡爸妈死了八年，爷孙俩都没空出钱来给两人找一块像样的墓地。有时候我们问他想不想父母，他却拍拍胸脯，笑着说现在只想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孝敬爷爷，这就是他的终极梦想了，其他的什么也不想。他的笑容是最质朴的那种，露出一口大白牙，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
可是，他的终极梦想也终未能实现。高考前一天，老蔡村子里突然来了人，一并带来的还有一个噩耗：老蔡的爷爷劳累过度，在地里晕了过去，现在已经送到了村里的卫生所去了。我们都很紧张，第二天就是高考，老蔡住的村子离学校又远，如果这个时候老蔡回去，那高考他铁定是赶不上了。可这时，一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老蔡却突然又像平时一样拍拍胸脯，对我们说道：“我爷爷最想看到的就是我考上大学，我要是为了看他放弃了高考，他醒了之后一定会打断我的腿。你们放心吧，我先参加高考，考完之后就马上回去！”他依旧是笑着的，一如我们熟悉的样子。
最后一堂考完，我们目送着老蔡跑远，他什么也没带，兜里只揣着回去的车费，一天的路程全要饿着肚子挨过了。
我们剩下的五个人谁都没有离开，向管宿舍的大爷提了申请，我们几个在宿舍里帮老蔡看东西，等着他回来。
很快就到了第五天晚上，我们五个人打了个地铺，窝在一块儿打扑克牌。宿管不肯开灯，我们就一人一个手电照着，寝室里的气氛诡秘异常。老蔡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来的，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是无法形容的疲态，手电光打在他的脸上，更是显得苍白异常。那一瞬间，我们几乎没有认出他来。
老蔡看了我们一眼，就径直往地上一坐，扯开嗓子就大哭了起来。我们一下就愣在那儿了，恍惚间想起老蔡说的他小时候被狗咬哭的事。那时候的老蔡，早已成年，却在那个晚上，哭得像是个孩子。
“我……我他妈就是一个白痴、混蛋！我要是……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就是打断我的腿，我爬也是要爬回去的！考上大学有什么用？连侍奉的人都没了，那破文凭算个屁啊！”他的嗓音沙哑无比，喉中嘶喊出的，是我们陌生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睡，就那么坐在老蔡身旁，看他执拗地哭了一整晚。
那一晚，大概把他一生的眼泪都哭完了。
第二天，我们分别。我们五个人送老蔡去车站，然后看着他乘坐的车卷起一地的尘土，消失在路的尽头。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老蔡，直至风雨飘摇的二十年从眼前慢悠悠地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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