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来自西北边疆地区的学生,在内地求学多年,总会遇到同学们的这样些提问:你们那边有汽车吗?有火车吗?你们是不是骑马上学啊?你们是不是只有驴车这种交通工具啊?诸如此类。对于这些提问,我总会不厌其烦的回答道:我们那边已经发展的很不错了,到处都可以看见高楼大厦,有的城市甚至已经非常现代化了,可以与内地的大城市相媲美。
回答完后,我每每会想就驴车再加上一句:虽然驴车在你们眼里是个很古老的交通工具,但比那些火车汽车好得多了!可话到嘴边,我都会咽下去。
记得小时候姥姥家里确有一辆驴车,车不很旧,驴则是母的,生性温驯。每当去了姥姥家,我总会跑到后院的驴棚里去看那头母驴,顺便带些葡萄藤枝叶或吃剩的西瓜皮给她吃。我喜欢喂她,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每当我把食物端到她的嘴边时,她总会低着头不紧不慢的咀嚼,然后吞下去,还不时的来回摇摆她长长的耳朵。她眼睫毛很长,且眼帘总是低垂着。这使她显得极为温驯可爱。
她体型不大,也不会像别的公驴那般时不时的昂昂嗥叫。她总是任劳任怨的拉着车,以无比平静的眼神观望着她眼前的大地,宛如饱经风霜年近花甲的老母亲。
我很小便学会了驾驴车。每每到了仲夏,我都会帮爷爷姥姥在葡萄田地里工作。在炙热的阳光下,在一望无际的油绿色田地里,我会把一篓篓熟的晶莹剔透的葡萄装到驴车上。等装满了,我便上到驴车,挥起长鞭,“啾!”的一声,母驴便如梦初醒,抬起脚步,开始她不知走了多少遍的旅程。
我和母驴,便如此这般颠簸在家与田地之间。有时,我会收起长鞭,放声歌唱,母驴则低头慢步行走,只见她那一双竖起的长耳朵有规律的上下起伏,只是下去时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往左,好似一位背着大行囊的旅者。也有时,急了,我会挥鞭打在她那坚实的背上,这时她就会像一位惊魂失魄的受难者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等到黄昏时分,一天的劳作都结束后,我会躺在空空荡荡的驴车上,扔去长鞭,任由她将我带到天涯海角。
驴车静静的顺带轻微的颠簸向前走着。我则望着已被夕阳染得绯红绯红的天空,发现一团团浓云成了一团团火焰,而两边拔地而起的一排排白杨们成了密绿的河岸。这样,一幅活脱脱的万里火焰长河图便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如此这般想着,忽然觉得自己远离了尘嚣,正被她渐渐拉向那生活之外的美好园地,那里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无谓的排名,无谓的竞争,只有悠闲和自在,而这种悠闲自在是那种火车,汽车之类所不能给予的。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那头母驴不见了。说是小舅嫌她太懒散,自己加了一点钱拿她换了一头年轻的公驴。我静静的走到后院,呆呆的望着那驴棚下陌生的面孔,脑袋里却想着我那头母驴,她现在在哪儿呢?她会不会被打,会不会被杀呢?会不会被剥皮,肉骨被别人拿去喂狗呢?正这样想着,屋里传来了小舅与爷爷的吵闹声。忽然,一种莫名的冲动希望我也能介入他们的吵闹当中去。可转念一想,有谁会去关心一个小孩儿的心声呢?又会有谁去关心一头驴的生死呢?
现代生活的悲剧在于,人们渐渐开始珍视那些并无生命的事物,却忽视了那些和他们同为大自然造化的生灵。
而如今,我坐在开往内地的火车上,望着窗外,忽然觉得我那头母驴正拉着驴车一点一点的朝着相反方向慢慢离我远去。而那驴车所承载着的绝非仅仅是我童年时的回忆,还有那一代人心中所珍视的某种东西——某种脆弱而又永恒的东西。
大多数作家都喜欢怀旧,喜欢把那些他们年轻时亲近自然,纯净天真的回忆拿来玩味,来和他们所仇视的现代文明划清界限,以此显出自己多么的清高。可我万万不希望把我那头母驴连带那辆驴车关进我记忆的博物馆来祭奠我儿时的美好的时光,更无意去诋毁现代文明。我不会天天坐享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便利而去说它的坏话。我只是在寻求一个制衡点,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未来,我希望能看见一个制衡的空间,一种即能容得下现代文明又能容得下那承载在驴车上我们本该珍视的那种东西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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