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有关的记忆开始于还不会九九乘法表之前。你的烟斗,总是弄得我想掉眼泪。袅袅青烟中你模糊了的白发少许的容貌,一 口一口咂吮烟口的声响…存在过吗?存在过吧。
最美不过夏日晚霞。从天的尽头晕染开来,泼墨一般,绵延。火一样四处燃烧。偶尔有鸟飞过,鸟叫声湮没在此起彼伏的蛙鸣里。
会缠着你们一起去菜园里,扛着小锄头,东西南北这一点那一块制造坑洼。你那么健硕,伟大_____竟然把土翻个个儿,那么平整,松软。真好,你闻,是泥土的味道香甜。
冬天会有大雪。我常常站在屋檐下,看雪后的惨白的天空一只一只鸟飞过。你烧柴火煮饭总会给我埋一个土豆,金灿灿香喷喷,你掏出来给我,顺着我的眼望去,已经飞走了。你说:丫丫,想看看鸟儿吗?
然后你教我捉鸟。从房沿上揭下一片瓦,我扛着小锄头刨了一个坑,再捡两根树枝,弄成十字撑起瓦片,系上一根细白线,远远的拉住,静静地只须等待。等它飞入,专注啄食之时,细线一拉瓦片便坍塌下来罩住。祖父走过去拿出它来,我追着嚷着:摸摸,摸摸,丫丫要摸摸。然后会在菜园里乱蹦乱嚷。
不晓何时,祖母已站到檐下:吃饭了。总还要笑闹一阵,祖母催促上几回祖父才搂着我进到屋里。鸟儿已经放飞,它也该回家吃饭了。
时光走得如此匆匆。
当蝉不再聒噪,数荫下行人渐少,你领着我去远远的那里______是小叔叔安睡的地方。路很窄,在丛生的野草的掩蔽下若有似无。夏末最后的蒲公英在微凉的风中盘旋游曳,等到时机尚好便落地生根。微风在竹叶上奏响重逢的笙歌。
又是一年夏未凉秋未寒,我们又来看望永远停留在时间那一刻的人。是孤独的坟冢,我们来看他了。秋菊已经含苞,在他的面前招摇。
你说:丫丫,割草罢。然后你拿着镰刀开始割,不似平时在田地里那么有干劲,你弯着腰,背脊微微隆起,如你脚下的坟茔一样苍凉。风吹草起舞,你一点一点割。
我看见不远处的一株雏菊,在轻风里飘摇。我蹦过去,小心翼翼地拔,可她那么纤弱,稍一使劲似乎就会被拦腰截断。我于是换用手,手指插进黄土里,一点一点扒。指甲缝里嵌满了泥,碎石砾划破细嫩的皮肤,有血珠渗出, 你把你的知觉加于他,想象他就在身旁。滴落沁入花根。已经是十月微凉的早晨,有汗珠自脸颊流下。 终于拔出,兴冲冲却又慢悠悠地捧着到他的墓前,把她种在与菊相对应的另一侧,遥遥相映。
祖父草已割好,他从坟头一跃而下。你看,他还那么健硕,你却早已长眠。 在我还未到达的地方,你可安好?你是祖父心上深深的疤,那么多年了,已经那么多年,时间抚平了伤却留下了永久的痛。他长长久久的思念,在日复一日的咀嚼里谱成曲,萦绕在多少个午夜梦回? 可是他是隐忍的。他是山,是树,是一束一束冬日的阳光。是依靠,是榜样,是窝心的教导。七个儿女环绕在膝下,伤痛还未及心头,忧虑早已蛛丝般蔓延__余下的日子照旧艰难。风里,雨里,火里,水里,一天天,月月年年,蹒跚吗?曲折吗?艰难困苦吗?他在这里。他现在走到了这里。儿女有了儿女,承欢膝下,天伦之乐。多少次不露声色地怅然:倘使你还在,那……没有眼泪,伤口都已成疤。终究是会见的,不远的日子里,他这样的笃信。
天上人间,总有那么一些人等待着他,陪伴着他。
几颗星爬上树梢,点点光混在秋风里照耀。满目秋色里,是祖父他牵着我,家在前方。身后,是光阴的流沙堆砌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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