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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种爱

时间:2017-12-01  阅读:352  作者:原上草

播种爱

作者:原上草

——谨以此篇献给我热爱的这片大地以及生活在这大地上的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

这里是中原大地,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黝黑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纯朴、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里。

这是一个八月的上午,艳阳高照,田野里秋庄稼已显露出茁壮的生机。这里的责任田是按地块按人头分,每一家都有那么亩把几分地。在一块大田里,种玉米,种黄豆,还是种红薯,随心所欲,因此,田野里的庄稼一畦一畦的,绿色便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玉米已长过人头,长剑似的叶子相互挤挨着;芝麻,深绿的叶子间撒了几朵嫩白色的小喇叭花;黄豆,叶子稠得下不下脚了;红薯藤在地面上盘根错节,好一派丰收的景象。

这应该是农闲季节,秋草荒刚灭过,阳光充足,庄稼长势正旺。大多数农民在这大热天里是很少上地的。只有几个辛勤的老人,戴着破草帽,披着破褂子,或在田间晃动,或在地垅上弯腰,那是在打猪草,他们手拿镰刀,麻利地割着嫩草,竹蔑编的大箩筐放在不远处;筐满了,扛回去,然后用大铡切碎了,拌上饲料喂猪、喂鸡、喂鸭。

路老二正在自家的田垅上割草。头上的破草帽多处开了线,从开线处露出光光的几处头皮,草帽有半圈边儿耷拉下来,挨着了脖子,遮住了半个上脸,看得出他面色黑瘦,宽宽的椭圆型的脸布满皱纹。他右手拿镰,左手搂草,嘴唇向前噘着,正专心致致地割着草。

“爸”,随着喊声,路老二抬起头来,不觉间己笑逐颜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从田埂上快步向他走来。

姑娘中等偏上个头,一身廉价的衣裤,马尾巴辫还在脑后左右晃动。紫棠色的脸上,一双泉水般的纯净的眸子里,蓄含着柔和的光亮。也许由于天热,也许由于赶路,也许由于激动,她的脸和唇红通通的,汗珠往下淌,一脸灿烂的站在路二面前。

路二想站起来,这个动作立刻让姑娘察觉。姑娘赶忙蹲下身,说:“爸,您坐下。”说着,父女俩个顺势坐在田埂上。

“爸,您看,‘省大’!”姑娘将一个大信封塞进路二怀里。路二喜不自禁,刚伸手想拿,又立刻缩了回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上尽是泥土和草汁,他怕污了信纸。“爸,不怕,您看吧。”路二还是在褂子上擦了擦手,才用右手指尖捏起信封,正面看看,反面看看,笑得满脸菊花:“嘿!嘿!嘿!,我闺女考上大学了!闺女考上大学了!”

等他乐够了,姑娘才说:“爸,咱回家吧!”

“回家,今儿不割了!”

姑娘扶着路二站了起来,自己挎起大竹筐。原来,这路二是个瘸子。

他们顺着地垅走出这块大田,向西准备上大路。对面不远处一割草的老头,不抬头,不停手,大声地跟他们打招呼:“二瘸子,这么早就回呀?”

“老五呀!咱家玉珠考上大学啦!”显然是答非所问。

“是吗!”老五停了手,抬起头,“这可是大喜事。多少年你不就盼这一天吗!”

“是呐!”这声回答可真叫自豪。

“玉珠这孩子,争气呀。百里挑一的好孩子。瘸子,你福气来了!”

“哈哈哈……”路二抑制不住喜悦,放声大笑,裂开没有牙的嘴。

路玉珠也笑了,她咬着嘴唇,浅浅地笑,笑里似乎有些忧郁。她仍一只手扶着父亲,一只手挎着筐子,爷儿俩就这么在阳光里向村庄走去。

与前后左右邻居们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两层三层的楼房相比,路二的院子显然有点碍眼。这座院子,座落在村子的西头。正房三间,显然是七十年代的建筑,砖包皮墙壁。房顶上长着一丛一丛的瓦棕。院子的东面是一间低矮的小厨房,这厨房的墙壁都是些半截的砖头,有红的,也有青的,能看出来,在建筑的时候,泥匠们是不容易的,屋顶是石棉瓦做的,边缘处已经破损,丝丝缕缕的向下坠着。有一圈土墙把这院子围了起来,这土墙其实只能是土墙根儿了,它的原形应该是夹板夹土,用石夯夯出来的土墙,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了。从院门通向正屋门的地面上铺了些碎砖,把小院一分为二,主人就在厨房的墙和院墙之间用几根粗木头一横,就成了猪圈,两头大白猪正在用长嘴噘土呢。西面用一些木条和树枝编了两个大鸡笼,红黄白黑花,两大笼鸡咯咯嗒嗒闹个不停。院子中间,有棵碗口粗的桐树,如伞一样,遮了一大片荫凉。靠树支着一张掉了一块板的小圆桌,桌边是两只旧方凳。这一切都显示着主人的贫穷,也体现着他们的勤劳。

父女俩推门进院。玉珠放下筐子,说:“爸,您坐下,我给您倒碗茶。”说着,进屋拿出碗和水壶,倒上茶凉放在破圆桌上,再去屋檐下拿来木板和切刀,准备切草了。

“玉珠啊,你也坐下来歇会儿吧。”路二从桌下摸出旱烟袋,一边往烟斗里装烟丝,一边跟玉珠说话。

“爸,我不累。你听听它们叫得多欢呀,我得先把它们给喂饱了。”玉珠拿了一把青草,在木板上细细的切,这是要喂鸡的。这活儿,在别人家里,是两个男人用铡刀切的,一会儿就切完了。可是他们爷俩谁也拿不起铡刀,只好这样按在木板上用菜刀切了。路二呢,“咝儿……咝儿……”地抽着旱烟,慈爱地看着自己的闺女。

这玉珠长得并不算漂亮,微黑的脸蛋,细细的眉毛,肉肉的眼皮,小眼角向上走,如果一笑,最生动的是两只眼睛,弯弯的,象小月牙。鼻头稍微有点大,嘴巴呢,好象正合适,马尾巴辫脑后一扎,很现代,也很传统,很文静,也很质朴。路二看着玉珠蹲在地上,一直认真地切着青草,感慨万千呐。女儿十八岁了,这十八年来,路二拖着小儿麻痹后遗症留下的残腿,把一个生下来仅一天的婴儿喂养成一个花一样的姑娘,其艰辛、酸苦可想而知啊。如今,孩子总算出息了。但是,路二近两年来渐渐感到生命的衰竭,万一自己突然撒手西去,留下女儿一人咋办,他盼着女儿快点长大,也盼着自己多活几年。快了,再过几年,等孩子大学毕业了,让她找她的亲爹、亲妈去,我也就瞑目了。

路二在鞋帮上磕掉烟灰,玉珠已把切好的青草倒进一个大木盆里,再端来一瓢麸皮,用木棍搅了搅,倒在了鸡食槽里,鸡们便争先恐后把头伸向了栅栏外,一边啄食,一边继续咯咯咯地叫着。这时,猪圈里的猪也嗷嗷地叫起来。玉珠赶紧再次蹲下来切草。

“珠啊,歇会儿吧,甭管它们。”

“爸,我不累。”

“不累,瞧你这一脸的汗。”路二放下烟袋,一瘸一瘸的,进了厨房,端出来一个红塑料盆,拧出里面的毛巾,递给玉珠,玉珠接过来擦了擦,接着切。

等到把两头大白猪喂完,玉珠才洗了洗手和脸,在小矮凳上坐了下来。

路玉珠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一般农村姑娘能干的农活和家务,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干起来井井有条。玉珠只是上中学这几年才离开家,但星期天、节假日回来,她从来都是先帮父亲干完这些活后,才温习功课的。所以,她做完这些喂牲口的活儿,并不觉得太劳累,只是口有点儿渴。她端起桌上的那碗凉开水,一饮而尽。喝完,用手背擦着嘴,说:“舒服了,舒服了。”

路二拿了一把破扇子,一边给玉珠扇着风,一边假装生气地说:“就不会斯文点儿,哪儿像个姑娘家,还大学生呢?”

玉珠呢,也很有风趣地说:“能吃能喝,不为下作嘛!”

“嘿……”路二又张开没牙的嘴悠长地笑了。

“玉珠儿,给爸爸读读你的通知书吧。”

“爸,急啥?”玉珠的眼里掠过一丝忧戚,只是路二老眼昏花,看不见罢了。

“急!爸真的急着听呢。快去拿来念念啊!”

看着路二伴着虔敬的请求,玉珠实在不忍心再拂逆,但她还是磨磨蹭蹭的。她已站起来了,却又突然坐下来,急切地说:“爸,我不打算上大学了,我想去打工。”

“啥?打工?”路老二吃惊不小。

“爸,真的,考大学只想证明您的女儿并不笨。其实我早就想着去打工了。”玉珠因为终于能把这压抑已久的想法说出来,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

“为啥?”路二知道,玉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

“爸,咱们上不起大学。”玉珠放低了声音。

“噢——”路二好象明白了一点,但还是不甘心,“总不至于都四五千吧?”

“不止四五千,还要生活费呢。而且今年交完了还有明年,明年交完还有后年,四年下来,两万多呢!”玉珠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她想说服父亲。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没有说完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想让七十多的父亲不再种地,不再喂猪。她知道不能说,说出来会起反作用。

路老二着实吃了一惊。在他的思想里,上了大学就是国家的人了,吃国家的粮食,拿国家的钱了。怎么还得那么多钱交?路二发愁了,他闷闷地吸着旱烟,父女俩暂时沉默了。路二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帐目,自己的存款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这么多年种地养牲口,闺女上学,自己残疾,能拿得出的不足千元。借吧,又没有几家相样的亲戚。要不……想到这儿,路二抬起头,看着玉珠。

“珠儿,大学不上太可惜了。要不找找你亲爸亲妈,兴许……”

“爸”,玉珠急切地截断了父亲的话,“爸,您别说了。不要再说找他们的话,您就是我亲爸。过两天我找找四婶,问问巧云的电话,我到广州找巧云去,就这么定了。爸,我去做饭。”说完,她起身进了厨房。

路二坐着没动,继续抽他的旱烟,他想起了装在小木箱子里的东西,那应该是信物,到吴镇找一个姓史的人家不会太难,只是不知道人家家境如何?肯不肯认这个女儿?肯不肯出这笔钱?唉!“没主心骨!”路二突然骂了自己一句。这么多年来,自己不是一直想让女儿出人头地了再寻亲吗?怎么到这节骨眼上却动摇了。不行,难死也要让玉珠读完大学,那是孩子十几年心血换来的呀!他磕掉烟灰,收起烟袋,似乎来了精神,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进屋了。

路二的“抠”在全村里出了名的,他的善良也是妇孺皆知的。这主要缘于他及近一贫如洗的家境。所以,这些年来,全村三十多户人家,无论哪家有事,红事也好,白事也罢,他从未递过一次礼。然而,路二还有一个任何人也做不来的习惯——全村无论哪家有事,不管通知与否,他总是掂着腿,第一个跑去,忙前忙后,一直忙乎到主人事情办完。看着主人家的事情圆满地画上句号,路二这才又掂着瘸腿,艰难地、十分满足地走回家去。

然而,路二这几天忙碌了起来,拖着他的残腿东奔西跑,他只有一个信念,把女儿送进大学门。他找了信贷员,信贷员又叫来了信用社的人,人家到他的小院看了看,又摇头走了。他不气馁,走亲戚串门子,求东家,告西家,有的热情,有的冷漠,有的给一百二百,有的表示爱莫能助,路二都心怀感激。

眼看再过十来天就是开学的日期,路二坐在破桌前数着借来的钞票和自己的存折,玉珠拿了一个破簸箕收着鸡蛋,收完鸡蛋,她无奈地看了一眼爸爸。这些天来,她给爸爸讲了多少上不了大学也成才的故事,爸爸就是不开窍,仍然匆匆忙忙地去借钱。

“二千二。珠儿,已经有二千二啦!”路二一手捏着钱,一手捏着帐单,不无兴奋地喊道。

这时,门外闹嚷嚷进来六七个人。父女俩忙招呼往屋里坐。

五爷说:“不坐了,站外面凉快。珠儿呀,来,这是给你的路费,我们一人一百。”说着拿出几张百元大钞往玉珠手里塞。

“不、不、不!”玉珠摆着手,扭着身子往后退,正好退到四婶跟前,四婶拉着玉珠的手,疼爱地看着她:“珠儿呀,不许推辞!你从小跟我家巧云好,象我的闺女一个样,巧云她爹死得早,我一生病,把她的学习耽误了,我比不了你爸呀,腿脚不方便,硬是咬着牙供你读书,就想让你上大学,将来混出个人样来,可别再提打工的事啦。我家巧云呀,听说你考上大学,非要跑回来送送你不行。”

玉珠站在那里,无声地流着泪。旁边的柱儿嫂子忙说:“哟,多大的喜事呀,可不许哭。别看我是你嫂子,你小时候还吃过我的奶呢。有一次,你爸上地回来晚了,你饿得哇哇哭,你瞎奶奶看不见煮奶粉,正好我抱着虎子从你家门前过,你奶奶就喊:‘那是谁呀,来帮帮忙吧。’我家虎子呢和你只大俩月,也正吃奶呢,我说:‘帮什么忙,现成的。’谁知呀,你一吃奶呀,虎子闹开了,我干脆一边一个。妈呀,现在想起来还乐呢!”这柱儿嫂子,四十来岁,快人快语,连说带比划,把个众人都逗乐了。

路二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大家有事,我只想着供珠儿上学要钱,也没给大家凑上份子。今天让大伙儿破费,真的过意不去。”

“唉——!可别这么说,全村人,谁不抬举你呀。兄弟,你这义举感天动地呀。”老五拍着路二的肩膀说。

“玉珠妹妹,我最反对出去打工的。听说你录的是企业管理专业,上了大学,有了学问,能不能发展咱们这儿的经济,让广州人来咱们这儿打工?”一直不作声的定国嗡声嗡气地说。

“是呀!还是年轻人敢想。”大家随声附和着。

就在这一刻,玉珠的思想动摇了。我们不能祖祖辈辈都去打工呀。

路二这几天信心更足了,他卖了两头大猪,卖了所有的鸡蛋。一大早,找人帮忙,把两笼母鸡一个不剩全拉到菜市场。

菜市场上好点儿的摊位,早就被菜贩占居了,象路二这样的临时卖主,只能在菜市的里边了。路二在路的南面,蹲在一大群鸡旁边,注视着过往的每个人,如果他们稍稍走近他或往这里瞧一下,他就会立刻站起来,脸上堆起笑容。可惜,从开市到现在,只卖出去三只鸡。来问的鸡贩子倒不少,但给的价钱太低,所以都没成交。

这时,又一个鸡贩走了过来,拎起一只鸡上下掂掂,问:“多少钱一斤?”

“三块五。这都是真正的柴鸡呀!”

“我知道。只是市上零卖价三块五,你批发价也三块五。不给我们留碗饭钱?”

“没办法,我急着用钱。”

“这样办,三块,我全包。”

“不,三块五!”

“嘿——死犟筋。”贩子嘟哝着走了。

“老哥,”这时,旁边一中年男子说话了,他是用竹篓盛了两篓韭菜,用自行车带来,现在只剩两捆了。“我说老哥,哪有你这样卖的,三十多只鸡还要撵零卖价。你要想卖零价,也只能是三只五只带来卖。瞧这大热的天,今儿个卖不出去,要热死的。”

路二开始后悔了,但他还是觉得不能让价,他苦起了脸,说:“都怪我太性急。只想着凑钱,忘了这档子事了。唉——!”

看着路二唉声叹气的样子,卖韭菜的不忍心了。说:“老哥,你吆喝吆喝,兴许卖得快。”

“不会,我不会。”

“试试,试试”。卖韭菜的鼓励他。

路二鼓足勇气,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

“得了,听我的,”卖韭菜的运足一口气,扯起了喉咙:“卖鸡喽、卖鸡喽,标准的柴鸡,标准的柴鸡。”路二感激地看着卖韭菜的,又赶紧观察市场上的动静。卖韭菜的大概喊了五六遍的时候,一个骑踏板摩托的白胖女人停了下来。再看那胖女人,身量不高,满身各部分都是滚圆,滚圆的手指头儿是丰满之至,丰满得在每一节骨和另一节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个圈。她的脸蛋很滋润,红白二色。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很有生气,其中一只眼睛略微带点斜睨的眼神。她把身子站得笔直,挺起丰满的胸脯,一种使人一看就有些发憷的感觉。后面跟着一个推三轮车的黑瘦小伙子,三轮车上放着一袋一袋的蔬菜。一看就知道是饭店里的采购。路二赶忙堆起笑脸说:“大姐,买鸡呀?”

“嗯。”胖女人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情冷漠地看着鸡群。

“我这都是柴鸡呀,都正下蛋呢。”

“多少钱一斤?”

“三块五。”

“撵零卖价呀?”

看到胖女人的表情,路二感到又要失望了。他吞了一下口水,急急地说:“大姐,俺拣了个闺女,今年上大学,钱不够,我把这正生蛋的鸡都逮来了。要不卖这价我早批发出去了。大姐,您看,您能要就要几只吧!”路二几乎是在哀求了。

胖女人的胖脸似乎抖动了一下,但仍然保持着冷漠:“我不能随随便便相信你。这样吧,咱俩打一个赌,如果我输了,我再给你添伍毛,四块一斤,我全要;如果你输了……”

“你说吧,你说吧,咋赌?”路二不待人家说完,也抢着说话。

“我剖开三只鸡嗉子,如果没有塞大石子的,我输你赢,我相信你的话,如果有塞的大石子,你就输了,连死鸡我也不要。行不?”

“行!行行!”路老二忙不迭点头。

“黑子,动手!”胖女人示意后面推三轮的小子。

旁边卖肉的递过来一把尖刀,黑子蹲下准备剖鸡,周围凑过来一些看热闹的。

“胖姐,草和麸子。”众人唏嘘一声。

“胖姐,草和麸子。”众人又唏嘘一声;

“还是草和麸子。”众人舒展了笑脸,都把目光集中在胖女人身上,但看胖女人兑不兑现诺言。

“称上!”胖女人说。

一杆大称立刻递了过来,两个男人上来帮忙,抓起拴鸡爪的绳子,挂在称勾上,鸡们开始咯咯嗒叫起来,称了两大称,黑子报数。

“胖姐,一百贰。”

“多少钱?”

“四百捌。”几个人同时回答。

“得了,伍佰整。不用找了。”说完,这才跳下车,将车放稳,打开后座,取出钱包,抽出五张“四伟人”,塞给路二。路二千恩万谢,众人嘻笑着离开。

“胖姐,咋拿回去?”黑子问。

“笨蛋,再雇辆三轮车呀!”胖姐一边发动摩托,一边说。

“三轮——”黑子向远处一三轮车夫招招手,车开过来,将鸡全部装上,走了。

留下的路二只有高兴的份儿,他拙嘴笨舌地对卖韭菜的说:“兄弟,多谢你了。”

“不用谢了,我收了你两个鸡蛋呢。”说着将手里的两个鸡蛋亮给路二看。

两个人无声地笑了。

刚刚过了立秋,傍晚的气温已凉爽了,村庄里一片安逸与闲适,鸡鸣狗叫,呼儿唤女,主妇们充满温情的叫骂声,小孩子哭,大孩子闹声,时远时近地传来。路二院里亮着昏暗的灯火,父女俩坐在小矮凳上,一人一把破扇子,有一把没一把地摇着,俩人都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各发各的愁。

“玉珠,玉珠。”听见远远的呼唤声,玉珠欣喜地跳起来,“呀,巧云回来了。”赶紧迎出院门,正碰到巧云,俩姑娘搂肩抱背,表达着亲密。

“想死你啦!”

“我也想你。啥时到家的?”

“后晌。”

“吃饭了吗?”

“吃了。我妈烙的鸡蛋煎饼,香死了!”

“咯咯咯……”

两个姑娘就这样在门外说着笑着,路二走到门口,招着手叫道:“傻丫头们,进屋来,进屋来。”两个姑娘才搭肩搂背进了院,路二又拿出来一只小矮凳,把自己的扇子给了巧云,也坐了下来。这巧云可是漂亮姑娘。中等身材,超短发型,桃圆脸,粉里透红,眼睛水灵得象闪亮的黑玉,一张樱桃小口,嘴唇线条的鲜明和牙齿的洁白,使得她一张嘴就意味着一种清新的、单纯的、自然的美。

巧云说:“玉珠啊,你真不简单,居然考上那么好的学。唉,我只有在梦里上大学啦。”虽是伤心的话,却是快乐的说。

“巧云,你知道,我哪儿上得起?这些天,我爸可作了大难啦!”

“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怕啥难?”

“二叔,钱凑得咋样了?”

“三千多了。”

“噢,我这儿还有五百呢!玉珠,你知道我妈那身体,我打工这两年挣的钱,差不多都给她买药了。这点儿,你可别嫌少。”

“巧云,说啥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二叔,够四个了吧?”

“够了,够了。交学费的钱差不多够了。”

“这不行啊。还得坐车,还得吃饭呀,二叔,你在家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好过呀!”一句话,说到了父女的最疼处,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巧云突然又说话了:“二叔,找过猛子哥吗?”

“没有,自他妈去世后,我就没见过人家,谁知道人家还认识我不?”

“咋能不认识呢。其实,别看猛子哥话少,心底善着呢。前年我妈住院,我去找他,我说五百,人家二话没说,给我一千。二叔,你去试试。”

“那行,我明天去试试看。”

路猛是巧云的亲叔伯哥哥,已过而立之年,用乡亲们的话说,人家是一脸的福相,生就的大富大贵之人。你看他身长七尺,紫黑脸膛,天仓饱满,地阁方圆,唇方口正,胸脯横阔。猛子高中毕业那年,差几分没考上大学,偏巧父亲中风去世,所以复读的愿望破灭了。从此丢下书本,捡起锄把,耕耘土地,侍侯老母。他的事业是从一台打面机开始的。他和妻子省吃俭用,勤劳苦干,终于有了一些积蓄。前几年又把镇上的一个闲置多年的破厂房租赁下来,购置了先进的大型面粉机,取厂名为“猛力面粉厂”。产品有了自己的品牌,“猛白”小麦粉、“猛白大米粉”、“猛金”玉米面、“猛黑”红薯面,早已走上本县家家户户的餐桌。接着,又从别人手里接下一个丝毯厂。那个院子,也由租到买。靠厂门口,临街又盖了一座小楼,家也安在了镇上。所以村里的人,除了跟着他干的几个工人,是不常见到他的。

这天一大早,路二就来到了厂门口。门口是匆匆忙忙上班下班的人,一时间他瞅不到一个熟人。就随便拉住一个人打听,那人随手一指,他忙向指的方向看去,刚好看到猛子媳妇推摩托车从一间屋里出来,后边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路二赶紧上前,结结巴巴地跟人家搭话。

“侄媳妇、侄媳妇。”

猛子媳妇听到有人叫她,抬头一看,见是这么形象一个人,不觉心生厌恶,皱着眉头问:“你找谁?”

“侄媳妇,您不认识我啦,我是猛子他二叔啊。”

“有事吗?”猛子媳妇已把女儿放到了车上,自己也跨了上去,就要发动摩托了。

路二着急了,急急地说:“侄媳妇,我想借俩钱。”

“没钱!”呜的一声,摩托车已出了厂门儿。

路二垂头丧气地回来,见到了巧云,巧云开导路二:“二叔,您找错人了,不能找我嫂子,她“抠”着呢?听我妈说这几年,她除了认识几个牌友,谁也不搭理。你明儿个再去。噢,对了,和三星一块去。三星在面粉厂里干几年了。”

第二天早晨,路二坐三星的自行车又来到镇上。三星放好自行车,就领着路二上了二楼,进了路猛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放了一套沙发,一个茶几,靠窗户放了一张大办公桌,猛子正坐在办公桌边的皮靠椅里看材料。三星对猛子说:“猛哥,二叔找你。”猛子只抬眼看了一下路二,就又低头看材料,只对三星说:“你先去吧。”三星就对路二说:“二叔,你先坐着。我去上班了。”路二就坐到沙发上,却一时间手足无措,黯淡的眼睛里流露出农村老翁特有的那种愁苦不安的神情,面孔上带着一种似乎老在胆怯地谛听着什么的表情。再看路猛,还在看那几页纸,又拿出个计算器,算来算去。路二心里没底,手心都出汗了。现在对他来说,一分一秒都难熬。是的,这段时间以来,路二几乎都没有尊严,没有脸面了,但他以前去求助的都是比他强不了多少的穷亲戚,穷朋友。现在,面对这个一直都不理他的大款,他几乎想逃跑了。但是,心底里,还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人穷,志不短,为女儿什么都可以不要,我还没把话说出来呢。”想到这儿,路二稍微平静了下来,他静静地等待着。

差不多过了个把钟头,路猛才抬起头,他一边整理手里的材料,一边问:“二叔,找我有事吗?”

“猛子,我想借俩钱。你妹子今年考上大学,钱还没凑够。”路二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噢。”路猛子只是噢了一声,又没了下文。待他把那几张材料放在抽屉里,才站起身,拿了自己的茶杯子,朝路二走来。他坐进沙发,也示意路二坐下,然后喝口茶。说:“是不是那年拣回来的女娃娃?”

“是啊,是啊。玉珠今年考了省大,光学费都四五千呐。孩子说上不起,要去打工。我舍不得毁了孩子的前程啊。”路二说着,几乎掉下了眼泪。

猛子没有说话,他放下茶杯,从茶几下拿出一个一次性杯子,捏一些茶叶,倒上开水,再把杯子推到路二面前,同时,他脑子里闪现出十几年前他看到的那个襁袍中露出的小脑袋。那时他七八岁,有一天正和几个伙伴在村西头玩耍,只听来来往往的媳妇们说,二瘸子拣了个闺女,便和几个孩子一起赶到路二家,这时间,路二院子里站了几个老太太、小媳妇,没有人注意这群光屁股孩子。猛子踮起脚尖,看见一个妇女怀里抱着个小包裹,包裹上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呀,难看”。猛子心里这样想就一溜烟跑了。没想到那颗难看的小脑袋,十八年后,居然要上大学了!

此时,猛子嘴角露出一丝儿笑意,随口说:“二叔,你喝茶。”

“哎”,路二双手捧起杯,噘起嘴小心地呷了一口。

“二叔,你要多少?”终于说到了正题。

“一千二千都行。”路二不安地说。

“二叔,你借别人多少了?”

“不瞒你说,除了卖鸡、卖猪和我以前的存款,有一千多一点外,其余全是借人家的。穷亲戚,穷朋友,二百三百都有。”

“那你预备咋还人家?”

听了这句话,路二彻底泄气了。尽管他自己列了单子,确实也不知道何时能够还人家。今天肯定借不到钱了,那么,所有的希望都泡了汤。路二浑身冰凉,痴呆地坐在那里。

猛子一定是看出了路二的失望,赶紧说:“二叔,别灰心,我是在帮你想办法。你老想啊,四年,两万多,你老今年借,明年咋办?”

“那……那你说……?”

“二叔,别着急,咱俩商个量。我这厂里缺个看大门的,你要愿意干,我每年给你开工资——八千,咋样?”猛子望着路二,心平气和地说。

路二惊呆了,他瞪着眼珠子,张圆了没牙的嘴,样子非常可怕。忽然他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步履轻快得竟看不出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瘸子。他来到猛子面前,就要给猛子下跪,却被猛子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但他却扑到猛子身上,失声痛苦起来。

猛子也不劝他,就这样抱着这个干瘦的老头,让他哭个够。其实,猛子也在心里淌着泪,为自己失去的前程,为眼前这可敬的瘸子。

玉珠报到在即,东家请吃饭,西家请吃饭,包围在浓浓的乡情里。这一天巧云一大早就来找玉珠,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边,一脸的兴奋,却又欲言又止,弄得玉珠莫名其妙,追问再三,才弄清楚,原来是巧云在外边谈了个男朋友,家是邻乡的,趁着给玉珠送行,俩人就一块回来,见一见双方的老人。今天,她约了男孩来家吃饭,也算给玉珠饯个行,可以说是两全其美。晚上呢,就不让路二送玉珠到火车站,由他俩送。玉珠听完巧云的话,真的非常高兴。俩个姑娘手拉手在院子里跳圈圈。

“走啊,帮我妈包饺子去哇,”巧云回头喊,“二叔,中午过来呀!”两个姑娘手拉手出了门。

火车是晚上九点才到站的,所以,吃过午饭三点多,路二、玉珠、巧云和她的男朋友就开始收拾东西。玉珠的行李很简单,只带衣物和学习用品,因为所缴的费用里有公寓费,铺的盖的都不带。倒是路二,把铺的盖的,锅碗瓢盆,他想到能用的,尽量的带上,被褥衣物是玉珠前两天就浆洗干净的,用绳子往车子后边一捆就成。当路二把院门锁上的时候,玉珠的心也跟着叭哒一声。回头瞅着这破旧的院门,怀念着那空了的鸡笼和猪圈,眼圈红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说:“爸,有一天我会让你也住上楼房的。”

巧云怕玉珠难过,挽着玉珠的胳膊,欢笑着和左邻右舍打着招呼,好象要上大学的是她自己一样。

到了镇上,进了厂门,三星早就等在厂门口,他把路二的行李往屋里御,巧云的男朋友也上来帮忙,三星就问路二:“二叔,这是哪家亲戚,我咋不认识?”

“这可是个金贵亲戚,你不认识?”路二一边接腔,一边朝巧云使眼色。

“噢,原来是……巧云妹妹,好眼力呀,小伙子一看就是个持家立业之人。”说得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起来。巧云赶紧打岔:“我哥在吗?”

“在,正等你们呢,快上去吧。”

巧云拉着玉珠,玉珠挽着路二,年轻人跟在后面,他们一起进了猛子的办公室。

“哥!”巧云那一声哥叫的,比叫亲哥还甜。“哥,玉珠和我是好朋友,我谢谢你帮助她。”

“不谢啦,不谢啦,妹妹的好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啦。”

巧云发现猛子在看自己的男朋友,也不好意思起来,拉着猛子的胳膊小声说:“我的眼光,还行吧?”猛子点了一下头,算做答复。再去看玉珠,这个姑娘的模样,在他脑子里确实很陌生,要不是现在站在他面前,他不敢相信自己和她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十几年。当然,现在的玉珠比十八年前襁袍中的小毛头漂亮多了,虽和自己的叔伯妹妹相比,有点儿逊色。但她的目光中、表情里却有一种什么东西是巧云没有的。此刻,她完全没有那种受人恩惠的谦卑。

“猛哥,谢谢你!”玉珠说着顺势给路猛鞠了个深躬,立刻,所有的人都一脸严肃。

路猛也没说什么,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信用卡,招呼玉珠过来,递给她,说:“这信用卡全国各地的中行都能取,我怕你带现金不安全。”

“猛哥,我想当面谢谢嫂子。”玉珠一面接过信用卡,一面诚恳地说。

路猛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意,笑着说:“她不在家,出去了,以后再说吧。”

路二呢,自从进门,一句话都不曾说,只是张着嘴傻傻的笑,傻傻的乐。

这时,进来两个生意模样的人,路二、玉珠、巧云紧忙告退。

大学生活的多姿多彩,充实快乐自不必说,我们的玉珠被这个环境熏陶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内涵了。转眼已过了三年,每一年的寒暑假玉珠都回来陪伴爸爸。路二的门卫室就是路猛办公小楼西头的一间,那个楼梯间便做了厨房。属于路二的工作并不多,他只是打扫打扫卫生,看着自行车什么的。但是,路二是勤劳的,院里原有一个圆形的花坛,可能是原来的厂主留下来的,猛子搬来以后,既没有拆除,也没有种花。就让它长长短短地长了许多野草。路二来了以后,那花坛才真正成了花坛,不知路二从哪里移来些花花草草,每到春夏,红黄紫白,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风仙草,步步高,月季,丛兰,争奇斗艳,花坛正中央是一棵约有三岁的石榴树,经过路二精心的侍弄,那火一样的石榴花早开满指头。

路二还开了一片菜园子,就在小楼的对面,职工车棚的南边,有二三十平方那么大,一年四季都种上菜。其实路二大可不必种菜,也大可不必做饭,职工食堂里也不缺他一碗两碗,但路二呢,就是不肯去食堂吃。他说:“我沾猛子的光够多了,能给他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但是,路二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这项工作是猛子没有要求,路二自然而然地担起来的,那就是照看猛子的女儿——妞妞。妞妞今年七岁,上一年级了,小姑娘长得白白胖胖,细眉大眼,有点像巧云。以前,猛子媳妇下牌场,不得不带上妞妞。自从路二来了以后,猛子媳妇就把妞妞交给了路二,自己更是在牌桌上玩个昏天黑地,整日早出晚归,甚至通霄达旦。所以,这两三年妞妞和路二的感情越来越深,整天跟在路二后面“爷爷,爷爷”地叫着。妞妞上一年级了,放学回来,就在爷爷屋里做作业,路二会说:“瞧!我们妞妞的字,写得多漂亮。比你姑姑小时候写得好多了。”

“瞧我们家妞妞,作业上这么多勾勾,你姑姑小时候可没你这么多。”

“瞧我们妞妞,书读得多好呀,像小鸟唱歌一样。”

……

妞妞整天在赞美中生活,该有多快乐呀。看着学习进步,心情快乐的女儿,路猛觉得把路二请来简直是高明极了,真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啊。路二叔能把一个弃婴培养成一个大学生,那么,也能使我的女儿天天向上的。

这已是玉珠大三的暑假了,她回来后照样住在了丝毯厂的女工宿舍里。

不过,今年的情况好象有点不大一样,爸爸整日唉声叹气的,嘴里直感叹:“咋就好人没好报呢?”“咋就好人没好报呢?”

原来,路猛离婚了。令大多数人感到意外的,离婚是猛子媳妇先提出的,并不是猛子提出的,原因是她跟上了一个老牌友,据说那人比猛子有钱多了。当猛子弄清这些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了离婚手续。

这一天,特别热,白亮亮的太阳将大地炙烤了一天。吃过晚饭的时候,路猛回来了,他现在已有自己的小轿车了,不能算豪华,但在乡下人的眼里已经是富甲天下。

他停好车,锁好车库门。就过来问路二:“妞妞呢?”

路二告诉他:“妞妞和玉珠出去玩了。”

猛子就回自己屋里,冲了个澡,换上了宽大的背心短裤,然后走出厂门。

在工厂东院墙的旁边,有一条便路,这条路是从小镇通向不远处的一个村庄的,常走的人并不多,因此,蚂蚁草及乎覆盖了整个路面,路的两边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所以,白天的酷热在这里已荡然无存,清凉的夜风里弥漫着庄稼的气息,蟋蟀们低声吟唱,青蛙们引亢高歌,天空中繁星点点,头顶斜挂的是弯弯的月亮,夜是宁静的,朦胧的,浪漫的。

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不习惯散步的,所以,近一段时间以来,每到傍晚,猛子就独自在小路上走走,坐坐。他还没完全从离婚的烦恼中解脱出来。这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他甚至觉得,他真像一片可怜的草叶,被暴风雨随便吹打和蹂躏。这些天,他把自己的这场婚姻前前后后地想了多少遍,还是弄不清自己失败在哪儿。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们也是“能过”的,婚后的日子,他们并没有太多的矛盾,并没有象有些小夫妻一样打打闹闹的过日子。相反,在猛子心里,妻子是勤劳的,尽管她对人有点刻簿。猛子多么怀念他刚开磨面房的日子。两人累得筋疲力尽,弄得浑身粉尘,灰头土脸,但是,他们有着共同的希望,共同的理想。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盘算着投入,盘算着盈余,那日月,虽苦犹甜。猛子高中毕业,书上的爱情故事他也看过,但他从不相信那会是真的,也更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是农村人,当时孤儿寡母,能够娶上老婆就不错了,况且能娶到这样勤劳的老婆,猛子是多么知足呀。

回想起来,猛子实在搞不清楚,妻子什么时候迷上了麻将。对于赌牌,农村里几乎人人都会,人人都赌。所以,猛子并没有把老婆的打麻将放在心上,他从不过问老婆的输赢,而且她早晚要钱,他就早晚给她,尽管她有时彻夜不归,猛子也不觉得太意外,他认为赌上瘾的人就是这样。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更让他烦的是,那些媒婆难以打发,唉,他疲惫极了。

路猛现在可是名人,自他离婚后,上门说媒的络绎不绝,可都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每一次,猛子都强装笑脸,婉言谢绝。对于自己,他无所谓,他考虑的是自己的女儿,他不能糊里糊涂地给妞妞娶个后妈,妞妞是他生命的希望,他不能让孩子再委屈了。

猛子无声无息地走在这软软的路面上,忽然听到女儿的声音:“姑姑,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讲什么呢?”是玉珠在给妞妞讲故事呢。

“就讲牛郎织女吧。”

“你都听了多少遍了。”

“不嘛!我还想听。”

“好啊,你听好了。”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个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有许多女儿,其中最小的女儿叫织女,这个织女呀,又聪明,又漂亮,勤劳能干,她织出的彩霞能把天空打扮得绚丽多彩……

听着这美丽的传说,猛子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忽然觉得,玉珠的声音那么好听,在这个宁静的夜晚这个古老的传说,经玉珠这么娓娓道来,竟那么美妙,那么生动,那么感人。路猛仰望苍穹,仰望繁星,仰望银河,心里出奇的恬静。

玉珠的故事讲完了,妞妞也靠在她怀里睡着了。玉珠并没有立即要回去的意思,她揽住妞妞目光却越过苍茫的夜色,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

路猛也没有离开,他不放心两个姑娘在这里,也就远远地站着,看着这朦朦胧胧的夜色,听着这远远近近的虫鸣,刚才的烦恼都似乎烟消云散了。无意之中,他瞥见坐在月光下玉珠的背影,那朴实的马尾巴辫,那虽坐着就呈现出的优美的曲线……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想把目光移开,却做不到。他承认,那背影已深深地吸引了他。

三年的时光,使这个原本单簿的少女成熟了,丰韵了。她脸颊和下腭上的鲜明的酒靥,她面孔上依稀荡漾的浅浅的笑意,她眼里的光辉,她优雅的举止,她圆润的声音,尤其是这朦胧的月色,使得她显得更加恬静而美丽,丰韵而神秘。他就这么愣愣的,远远的站着,看着,想着。在心底,有一波甜蜜的涟渏在轻轻荡漾,但他忽然又想到,玉珠怀里抱着的,可是自己心爱的女儿。此时,他赶紧低下头,收回目光,心里感到一阵阵烦燥,他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邪念”,那是自己的“妹子”,是妞妞的“姑姑”呀。

一时间,甜蜜感与犯罪感折磨着路猛,他开始上上下下摸口袋,找烟吸,但是,他是换了衣报出来的,根本就没带烟。他急出了一身的汗。

就在这时,玉珠起身,抱起妞妞往回走。猛子突然想逃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迎上去,接过自己的女儿,并拼命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他知道,女儿很胖,玉珠抱着是很吃力的。玉珠对他的出现并没有表示惊讶,显然,玉珠早就知道他在身边。他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回来。

路二在厂子门口的水泥地洒了许多水,坐在小矮凳上打瞌睡。见他们回来,瞌睡也醒了,就说:“妞妞睡了?”

不知怎的,路猛看到路二,脸上突然一阵热浪袭来。他也没搭话抱着女儿匆匆回自己屋了。

这个暑假,玉珠就这样过着。白天,她和妞妞坐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辅导妞妞做作业,看课外书;傍晚,只要天气允许,她就带着妞妞去小路上散步,逮蚂蚱,拨狗尾巴草。当然不只这些,玉珠会随时随地教妞妞唐诗、宋词,讲故事,算口算。当妞妞学会了一首诗词或算对口算时,玉珠会不失时机的表扬她,所以,妞妞总是开心的不得了,她太喜欢姑姑了。

路猛很忙,他几乎每天都要开着车往外跑生意。但每到傍晚,他总会千方百计地往家赶,然后洗去一身的臭汗,换上宽大的衣服,也去那条小路,如果遇到下雨,或无月夜晚,他心里就非常失望,他从不打扰她们,只是远远地守着,望着,听着。然后接过玉珠抱着的妞妞,一前一后的走回来。他不敢正视路二那关切的目光,每次回来,看到在厂门口等他们的路二时,路猛总有一种犯罪感。

对于玉珠来说,表面上,这个假期和往年一样。但近些天,玉珠却隐约约地感到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有意无意的追随着她,那目光里,有一种关切,有一种期盼,有一种……玉珠有点拿不准。但当她真正去寻找那目光时,却什么也没有了,一切好象平静如水。不过,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玉珠在心里仔细品味,却真切的感受到了一丝丝的甜意。

暑假眼看就要过去。今天是农历十七,月亮虽然出来的晚,但又大又圆,微微的泛着红光,像一面铜鼓挂在天上。玉珠坐在草地上,妞妞照样睡在她的怀里。他知道路猛在不远处无声无息地抽着烟,他在等着自己把妞妞抱过去。但是,玉珠一直就这么坐着,很长时间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路猛呢,就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玉珠长叹一声,起身抱起妞妞往回走。路猛赶紧扔了烟头过去接。平常他们基本上不交谈,只是一前一后的走。可是,今天走在后边的玉珠却说话了:“猛哥,我就要开学了。”

“噢。”

“给妞妞找个保姆吧。”

“嗯?”

“我不是怕我爸劳累。是因为妞妞是个女孩,生活中有些事情是你和我爸力所不能及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到脚步踩在草地上的沙沙声。过了一会,玉珠又说:“最好找个有文化的。”

过了两天,大约下午三四点钟,路二在花坛里拨草,玉珠正在搓衣服。进来一个漂亮姑娘,姑娘问玉珠:“这是猛力厂吗?”

“是呀!那不是有牌子吗?”玉珠指着厂牌说,

姑娘很大方,她说:“我是路厂长聘的秘书,不知道路厂长现在可在厂里?”

“在,您请上二楼。”玉珠尽管心里纳闷,还是很礼貌地指了指楼梯。

姑娘很有风度的谢过,上楼去了。

这个秘书太漂亮了。颀长苗条的身材,一张流露着难以描绘其风韵的鹅蛋型脸上,嵌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一张妩媚的极富曲线美的小嘴唇,窄窄儿的,滋润润的,让男人一看就立即会产生一些想法,柔唇微启,露出一排洁白如奶的牙齿。一身现代女性职业装,短碎发染成自然的黄色,略施脂粉,眉眼弯弯,好一个漂亮的摩登女郎。她叫余雅莉,她来以后,厂内外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议论,大家议论的结果,这余雅莉秘书差不多就是准厂长夫人了。

雅莉到厂的第三天,玉珠就离家返校了。

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却又说不清为什么。

春节将至,火车站上人头攒动。人们都穿着厚重的棉衣,手拎肩扛着大包小包,个个行色匆匆。

腊月二十三,这是一个阴沉沉的中午,腊月的阴天是相当寒冷的。玉珠提一个小包走出站台,在她身边有一个年轻人,高高大大,文质彬彬,在这糟杂的人群中,显然气度不凡,和玉珠肩并肩往车站广场走来。这年轻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他叫宁宇,是玉珠同一所大学中文研究生班的老乡。越过车站广场,玉珠直朝公共车站走去,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不远处的几个车主立即飞奔过来,有的拉玉珠,有的抢宁宇的行李架,嘴里都响亮地说着:“马上走!”“立即走”,“就差你们了。”就要把他们往车上拽。

一看这阵势,宁宇大声说:“谁说我们要坐车?快放手,快放手!放开她,我们不下乡,是找饭馆吃饭的。”

他的声音太大,又加上他不凡的气质,几个车主立即停了手,嘟哝着走开了。

宁宇用右手把大包挂在左肩上,左手拉起拉杆箱,用右手一把拉起玉珠的手就走,玉珠想挣脱,但是那手牢牢地抓着她,她只得跟着他走。走开一段距离,到了一级台阶前,宁宇才放下包,但还是舍不得放开玉珠的手,玉珠的手在他的手里挣扎了两下,他才不好意思地松开。同时说:“瞧见了吗?这伙人跟土匪差不多。你一上他们的车,等于上了贼船,他就拉着你在城里兜圈圈,不得个仨俩钟头就走不了。”玉珠显然有点泄气了,往台阶上一坐,说:“那我就坐这儿久等吧。”

“等什么呀,多冷的天,会把你冻僵的。到我家去吧,我妈早做好了饭菜,正等我们呢。吃完饭,我用摩托车送你,总比受这种洋罪好吧。”

“我不去,你回去吧。”。玉珠那口气,显然没有一点余地。

宁宇叹了气,挨着玉珠,也在台阶上坐下。他想了一会,对玉珠说:“也好,我们找个饭馆,吃碗热面再送你走。现在已经下午一点了,你不饿吗,小姐?”

玉珠确实饿了,她也非常寒冷,就同意了。宁宇叫了辆小面的,交代司机,找一家附近的快餐店。就用手机和家里联系,让家人不要等他,他和同学在外面吃了。听着宁宇在电话里向母亲道歉,玉珠觉得自己也对不起宁宇,就充满歉意的看了他一眼,说“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妈她都等了二十多年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的!”这话说的,玉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司机也无声地咧了咧嘴。

到了一家快餐店,宁宇坚决不坐大堂,非要拉着玉珠上了二楼的雅间。

他们放好东西的时候,服务员已沏好了两杯热茶,宁宇点了一浑一素两个热菜和两碗牛肉拉面,服务员就下去了。

坐在这空调房间里,玉珠觉得暖和多了。挤了八九个钟头的火车,她的确疲劳得很。她坐下来,双手握着茶杯子,眼睛望着茶杯缕缕上升的水汽,心里舒服极了,气色平和多了。

此时,宁宇就站在她背后,静静地欣赏着这上天赐予的天使。那未戴任何手饰的朴素的手指,那围着白色领巾的纤细而温柔的颈项,那平静而起伏着的少女特有的胸脯,那光泽柔顺的头发。他浑身都在打颤,他暗暗给自己壮着胆,决不能放过这次绝好的机会!想到这儿,他把手搭在玉珠的肩上,玉珠坐着没动,也没表示什么。他开始抚摸玉珠光滑柔顺的头发,并把那马尾巴发辫攥在手里搅来搅去。玉珠只是安静地坐着,任凭她摆弄自己的头发。宁宇更有信心了,他冷不防从后面捉住玉珠的双手,玉珠的手不得不离开茶杯,宁宇顺势把自己的手叠着玉珠的手,又交叉着搂住了玉珠。这一下,玉珠想挣脱,却是徒劳。宁宇用脸颊摩挲着玉珠的头发,贴着玉珠的耳际说:“玉珠,不要拒绝我,给我机会吧!”

玉珠什么也没说。

“玉珠,你知道我多么感谢那两位拉我去参加老乡会的小老乡吗?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有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感觉。‘这个妹妹我见过’,咱俩是前世的姻缘,你逃不掉的!嗯。”

玉珠的心在卜通卜通地跳,她还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身心所感到的骚动的情绪。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任宁宇那有力的双手把自己紧紧抱住。此时此刻,她明显地感受到,正有一股强烈的暖流,通过她的全身,从头发丝到脚指尖,她也明显地感受到,这双手是多么炽热,多么新奇,多么暖和呀。宁宇一把抱起玉珠,把她转了个身,先是双眼热辣辣地紧盯着玉珠,接着,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顿时感到全身在骚痒,他开始急切地找寻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柔唇,他分明已闻到一股少女芳唇中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天香。她本能地摆开头,用力推着宁宇,不由自主的说:“不要,不要,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宁宇哪里管得了这些,他死死地抱住玉珠,想要把她生吞活剥,玉珠无力阻挡这来势凶猛的狂热,她用尽全力想推开宁宇,却无济于事,她也只能喘着粗气:“不要,不要……”

“嘭、嘭、嘭”有人敲门,服务员上菜来了。

宁宇无奈地松开手,剜了服务员一眼。玉珠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襟和头发,满脸涨得通红。

服务员退出去,又把门关上。两人坐个对脸儿,玉珠用大蒜擦了几支筷子,先给宁宇一双,自己拿一双,宁宇接了筷子,苦笑了一下,两个人开始吃菜。

“玉珠,我二十五了,你二十二了。这个年龄的情人亲热一下,不过份吧?”宁宇想打破僵局。

“嗯。”玉珠低下头没多说话。

“你是大学生,不会是封建吧。?”

“不是。”

“那一定是对我的家庭不满意,认为我的局长爸爸配不上你的农民爸爸吧。”

“不是,局长和农民是平等的,局长的儿子和农民的女儿也是平等的。”

“那是嫌我不够优秀?”

“你很优秀。”

“那又为什么总拒人于千里之外?”宁宇放下筷子,目光紧盯玉珠的双眼。

玉珠又低下头,垂下眼睑,小声说:“宁宇,请给我点儿时间吧。”

宁宇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了,他伸出双手,抱歉地握紧她的手,深情地说“你可爱得像那黑土地上的红高梁。”

玉珠的心的确有些乱了,他觉得宁宇那双男性的、有力的大手,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然而这痛是满足的,当她从宁宇的眼睛里也看出同样一种快乐时,便躲开他的注视,脸臊红了。她已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她的眼前会立刻浮现出夏天的夜晚的那条小路,小路和两旁的庄稼,还有那小路上的“故事”。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立刻就想到这些?

这天,玉珠最终也没让宁宇用摩托车送自己,她还是坐公交车回到了家。

想不到的是,仅隔了一天,宁宇就追到这里,路二当然明白这个年轻人到来的目的,他高兴得不得了。

玉珠呢,再反对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只是噘了噘嘴,当着爸爸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天是腊月二十五,天气难得的睛朗,没有风,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玉珠和宁宇就陪着妞妞在厂院里活动。宁宇忽然看见路二菜地里种的白萝卜,萝卜叶碧绿而茁壮,露出地面的萝卜有碗口那么粗,他忽然灵机一动,问妞妞:“妞妞,你会唱《拔萝卜》歌吗?”

“我会,我们在幼儿园就学过。”

“咱们做游戏,拔萝卜。”宁宇蹲下身,指着地里的萝卜对妞妞说。

“好哇!好哇!……”妞妞又蹦又拍手又转圈,激动得不行。

于是,宁宇就简单地给妞妞讲了几句,让妞妞拉着一片萝卜叶,三个人一起唱:“拔萝卜、拔萝卜,嗨呦嗨呦拔不动。”接着妞妞一个人唱:“老奶奶,快来呀,快来帮我拔萝卜。”一边唱一边向玉珠招手,玉珠弯下腰拉着妞妞的衣服后襟。然后大家又一起唱:“拔萝卜,拔萝卜,嗨呦嗨呦拔不动。”妞妞一个人再唱:“老爷爷,快来呀,快来帮我们拔萝卜。”宁宇就也上来,拉住了玉珠的衣服后襟。然后三人又唱:“拔萝卜,拔萝卜,嗨哟嗨幼拔不动,嗨呦嗨呦……”三个人都一个拽着一个都夸张地做出用力的样子。就听又唱:“嗨哟嗨幼拔不动”三个人又夸张的一齐倒地,然后坐在地上都开心地笑做一团。笑够了,玉珠才扶妞妞起身,宁宇又扶玉珠起身,自己也爬了起来。玉珠就给妞妞拍打身上的灰尘,宁宇也给玉珠打身上的灰尘。谁知小妞妞眼珠一转,又撵着宁宇拍打着灰尘,一时间三个人又撵作一团,乐作一团。

他们只是想做做游戏来消磨这个暖洋洋的上午,没想到还真的有观众,那就是路猛路厂长。

此时的路猛,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已全部观看了这个短剧。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一看到这个年轻人,心里就不舒服,甚至有点隐隐作疼,他不想再看下去,目光却没办法收回来,他就这么站在窗前。

恰在这时,余雅莉走了进来,见路猛面对着窗,背对着门立着,就叫了一声:“路厂长”,却没听见回应。就又叫了一声:“厂长。”还是没有回应,雅莉就也轻轻地走到窗前,正看见宁宇一支胳膊搂着妞妞,一支胳膊搂着玉珠,三个人头揍得很近,宁宇象在动情地说着什么,三个人又突然的仰天大笑。雅莉又看了看路猛,不觉吃了一惊。她轻轻地走到门口,拿起水壶往脸盆里倒了点热水,拭了拭水温,把毛巾按在水里,再拧出来,快步走到路猛身边。一边叫:“路厂长”一边用胳膊碰了路猛一下,路猛猛然醒悟过来,但看到余雅丽递过来的毛巾,又不解地看着余雅莉,雅莉示意他看自己的手,这一看路猛先是大惊,继而又不好意思,然后赶紧掩饰刚才那不好意思的表情,忙接过毛巾,揩干净自己的手。原来,路猛在无意识中把一包烟揉得粉碎,烟沫和纸屑撒了一地,自己的手,由于出汗,手心手背都沾上了烟沫。

他为自己在别人面前的失态懊悔不已,他扔掉毛巾,坐回自己的椅子里。雅莉轻快地收拾了地上的东西,走到路猛的桌旁,问:“路厂长,怎么啦?”

“想一件生意上的事情。”

“我能帮你想吗?”

“不用了,你先去吧。”

雅莉无声地往门口走去,却又被路猛叫住。路猛指了指窗外,问:“他是谁?”

“噢”,余雅莉由衷地笑着说,“我就是来给你汇报这件事的,他叫宁宇,家在县城,是玉珠一个学校中文系的研究生,他今天来给二叔带来了烟酒,给玉珠买了羽绒服,天兰色的,挺漂亮。”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和他见过面了。况且,我是你的秘书,老板的妹妹找了男朋友,我摸摸底也是我的职责呀。”

雅莉最后这句话,象针一样扎着路猛的心,他不敢说话,怕自己的声音会泄露自己的密秘,只是摆摆手示意雅莉离开。

雅莉一离开,路猛就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心里的烦躁无以名状,他围着自己的办公桌转圈圈。突然又拉开抽屈,拿起车钥匙,冲到门口。但路猛却又停了下来,他知道,一下楼梯,就要面对他不愿意面对的某个人。他重新又走回屋里,把车钥匙重重地扔到桌上,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仿佛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你失败了,你失败了,你失败了。”那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残酷。同时,又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你必须克制,她是你妹妹,是你资助的人,你要维护好你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形象。”这声音一声比一声无奈,一声比一声悲哀。

这个春节,路厂长也给余雅莉放了假。工人们也都放了假。厂院里只有路家的四口人。路玉珠就担起了四口之家的主妇。路猛不想在这里吃饭也困难,因为这大过年的镇上家家食堂都关了门,厂里大灶上的炊食员也回家过年了。

玉珠又感觉到了让她心醉的目光,但当她着意寻找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她没穿那件天兰色的羽绒服,以玉珠这样的出身,并不在意别人赐于的东西,她从小就接受东一件西一件的施舍,只是这件羽绒服的意义不同,尽管路二一个劲地对她说:“多漂亮,穿吧,打小你就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她仍然不穿。

路猛心情复杂地度过了这几天,真可谓度日如“年”’,不过,稍微让他感到有些轻松的是,那个优秀的青年在这个春节再也没来过。

春节是路猛唯一的休息时间。清静的时间多了,路猛也清醒了。他常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我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又到了炎热的夏天,玉珠结束了大学生活回到了家。谁都知道,玉珠读了四年大学,当然不会一辈子呆在家里了。这只是毕业以后回来小住,陪陪年迈的路二罢了。

玉珠回来十几天了,宁宇也来过几趟。他有两个要求,一是要玉珠跟他一起去家里见一见父母,二是动员玉珠和他一起回到省城。宁宇对玉珠那么优异的成绩而放弃考研,虽然遗憾,但表示理解。玉珠呢,总对他说,自己还没准备好,等等再说。

这是一天上午,工人们已都上班,玉珠在梧桐树下辅导妞妞做作业,路二在院子里洒水扫地。路猛坐在办公室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余雅莉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路猛的办公室,路猛看了她一眼,问:“小余,有事吗?”

“路厂长,你不觉得我这个保姆该解雇了吗?”

“小余……”

“厂长,别说了。我想和你推心置腹的谈一次话。你有时间吗?”余雅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路猛点了点头,余雅莉就拉了把椅子隔着办公桌坐在路猛对面。但她并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直盯盯地看着路猛。被这样漂亮的女人目不转睛的注视,路猛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赶紧挤出一丝笑容,问雅莉:“小余,有什么话,你说吧?”

雅莉也为自己失态感到不好意思,她低头一笑,很快又抬起头来,用眼睛直看路猛的眼睛:“你爱她,是吗?”

路猛张了下嘴,想说什么,雅莉却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说:“别对我说‘不’!你听到她的声音,眼睛就会放光,这是爱情的暗示。”路猛无奈地闭上眼睛,雅莉却得意地咬住嘴唇吃吃地笑。

路猛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他看了余雅莉片刻,意识到自己此刻不能撒谎,就垂了一下眼皮,算作答复,可他的脸却突然发烧,象做贼让人撞见了,不敢再看余雅莉。雅莉却微微一笑,指着路猛的眼睛说:“你看,目光泄露了你心里的秘密。”

路猛无奈地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忽然又睁开眼睛,看着余雅莉,说:“但是……”

“厂长,别‘但是’,我知道你的‘但是’:她是你妹妹,是你资助的人,她在危难之时,你不能乘人之危。可是,谁都知道,她不是你亲妹妹,是二叔拣的弃婴,你们可以结婚的;至于她受你的资助,那跟爱情不相干。如果她也爱你,那你就不是乘人之危,是两情相悦。”

路猛却又很世故地说:“小余,我是乡下人,随便找个女人都能过一辈子,不敢奢望什么‘爱情’。我是顾及妞妞的心情,才没另娶。”

“厂长,别虚伪了。我从来还不知道你也虚伪。如果在你爱上她之前,这或许可能;可现在……”雅莉摊开双手,又摇了摇头,“你心里再也容不下其她女人了。”说这句话时,雅莉不无伤感。

路猛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余雅莉说对了,他不能反驳,但是他又想起来一个问题,叹了口气,显然有气无力。

“别担心,他不是你的竞争对手。我摸过底,他只是穷追猛打罢了。如果在这段时间,你不动声色,玉珠要是再走一次,恐怕可真是黄鹤一去了。这就是我今天特意要来提醒的。”

余雅莉说完这些,两个人都沉默了。路猛闭着眼睛,抽着烟,小余这提醒,他在心里想过千百次了。

“还有”,过了好长时间,余雅莉才又接着说,“还有个问题,那就是我!我在这里,是你的障碍,是人们的误会。而且有玉珠在,妞妞已不再需要我了。”

“小余……”

“厂长,我们的合同是一年,对吧?所以,我决定明天就走,也不算太提前吧?”

路猛又垂下了眼睛。

又过了很长时间,余雅莉才又说,不过,没有刚才那么流利和直率了。她嗯了半天,才低声说:“厂长,我想问个问题?”

“嗯”。路猛睁开眼,示意他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

“什么?”

“我……我……我很爱你。”

恰在这时,烟头烫着路猛手了,他浑身一抖,烟头掉在桌上,他赶紧捏起烟头,放进烟灰缸里。

“小余,别说傻话。”

“我只问你知不知道?”余雅利紧追不放。

“知道。”路猛不得不作答。

余雅莉很满意,也很满足地站了起来,说:“你明天能送我吗?”

路猛点了点头。

但雅莉还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虽然犹豫再三,但还是下了决心。对路猛说:“厂长,我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

看着路猛懵懂的样子,雅莉羞涩地笑了笑,她绕过桌子走近路猛,示意路猛站起来。此时,两人站得非常近,甚至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雅莉咬了咬牙,忽地用双臂环住路猛的脖子,路猛想挣脱,但雅莉是那么执拗。他们两个彼此都不敢看对方,雅莉悄声说:“给我一个吻,给我点儿回味。”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嘴唇印在了路猛的嘴上。路猛是个离婚一年多的成熟男人,他哪受得了这样的撩拨,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飞速地流动,他紧紧揽住余雅莉的腰,望着这双热辣辣的充满激情的富有挑逗性的眼睛,他开始把嘴唇放在她的柔唇上,他立即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欲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就在这时,路猛听到女儿快乐的声音:“姑姑,姑姑,快来呀!”他猛然惊醒,一只手抓住余雅莉的一只肩膀,用力把她推开,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雅莉泪花盈盈地望着他,他扭过脸去,喘着气说:“你说得对,我爱她,爱到骨髓里。所以,我不能伤害你,你也是一个好姑娘,而且很漂亮,有一天也会找到一个爱你的人,你走吧!走吧!”

余雅莉低着头,快步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路猛,你是君子。但是,君子也有爱,你努力吧!”然后开门而去。

晚上,是个半月。玉珠和去年一样带着妞妞出来散步。当玉珠把熟睡的妞妞交给猛子时,猛子下了多大的决心终于什么也没说。好在夜色朦胧,他的窘态没有被玉珠发现,两人始终无语。

当玉珠回到住处时,雅莉已洗漱完毕,悠闲地躺在床上看杂志。自雅莉来后,只要玉珠在家,她俩就住一个屋,还是职工宿舍楼上的一间。

玉珠打过招呼也赶紧洗漱,洗漱完毕跳上床,也拿起一本书来看。

“玉珠,别看书了。咱俩说说话。”雅莉放下书本说。

“好啊,说什么呢?”玉珠也放下书本。

“玉珠,我明天就要走了。”

“走?上哪儿?”玉珠吃惊不小。

“哪儿来哪儿去呗!”雅莉轻松地说。

“什么意思?你不当我嫂子了?”玉珠不解地问。

“当你嫂子?”

“啊!”

“我想当,可是……玉珠,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啊,好,讲吧。”

“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半年多了还没找到工作,母亲生病,父亲失业,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生活可想而知。好不容易有人给介绍了个文秘的工作。老板是广东来的商人,住在宾馆里。虽然她非常讨厌那个矮东瓜似的广东男人,但她更需要一个月收入3000元的工作。说好了试用期一个月。老板是商人,卖卖买买,工作了差不多一星期。有一天老板叫她到他的办公室,就是宾馆的一个房间。对她说:‘今晚我要请人吃饭,你来陪客,不但陪喝,还要陪睡,我要以最低价弄他的丝毯,你明白吗?’‘不!不!’‘不要说不’!他刚离婚,他需要你,事成之后奖金一万,还说‘不’吗?”

“那一万块钱太诱人了”。

“那天,女孩虽然答应了,饭桌上却心神不宁,广东老板左一杯右一杯,把丝毯老板灌得酩酊大醉。开不了车了,回不了家了。当然由女秘书扶他到宾馆休息。”

“女孩咬了咬牙,上来给客人解扣子,脱衣服。那是夏天,衣服虽然只有T恤衫和裤子,但他身材高大魁梧,累得她一身大汗,终于脱得只剩下裤头了,谁知客人却打起呼噜来。女孩就看着这个裸体男人发楞。看着看着,女孩就觉得,这个男人很黑,很美,很性感。这时客人突然醒了,哇哇的呕吐,吐完了要喝水,女孩就赶紧倒杯水来,当客人接水杯时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怎么会这样?我做了什么啦?’他一边拉毛巾被遮身一边大声说。

“女孩说:‘我们老板让我来侍侯你。’

‘你们老板?噢,想起来了,你不是他的秘书吗?’

‘什么秘书,雇来陪你睡觉的。’女孩差点哭了。

‘那我们……有没有……?’

‘没有,没有,你睡着了’女孩急得又摇头又摆手。

“客人显然松了一口气,让女孩转过脸去,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后才接了水,一饮而尽后,却板起脸来说:‘你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干这种事?我不卖给他了’。

‘姑娘却哇地哭起来:‘大哥,我求求你,如果生意成功,他应许给我奖励一万块,我家里需要这钱。’

“这一哭,客人心软了。说道:‘别哭了,帮我算算帐,我都喝迷糊了!’

‘算帐?’原来,客人算了算广东人给的底价,加上给女孩的一万元,再折算成卖出的价钱,认为可以成交。但还是恨得咬牙切齿,嘱咐女孩拿到钱后,给他打电话,他接到电话再发货。然后把女孩支到外屋的沙发上睡觉,自己反锁了卧室的门。

“事情到此可以结了,但是没有。

“女孩从此又失业了,她发誓不再出卖自己。于是她就经常上劳务市场上转。有一天,她突然发现那个丝毯厂老板坐在招聘席上,面前的牌子却是招保姆。女孩激动不己,赶紧过去应聘。谁知人家却摇着头不要她,只强调人家招的是保姆。显然那人没有认出她来。女孩说:‘自己就愿意当保姆’,人家还是不录用她。最后,招聘会散了,丝毯厂老板也没招到保姆。当他走近自己的汽车时,女孩出现在车边。女孩问:‘为什么不要我当保姆?’那人说:‘你太漂亮’。女孩问:‘漂亮就不能当保姆吗?况且,我需要一份工作,你知道什么叫失业吗?’女孩软磨硬缠,最后人家才算同意,办完了聘用手续后,那人给了女孩一张名片,说:‘到我那里就说是秘书,不然太委屈你了。我的女儿需要照顾。’

“女孩上任以后,其实就是给老板的女儿洗澡、洗衣服、梳头扎辫子、辅导作业、搞好室内卫生,工作挺轻松的,不是吗?”

余雅莉把故事讲完,调皮地反问玉珠。

玉珠早已明白过来,不高兴地说:“那她干嘛还要走?”

“不走不行啊!老板的心上人回来了。”同时拿眼调皮地望玉珠。

“心上人?”玉珠反问。

“是啊!”雅莉还是调皮地看玉珠。

玉珠脸颊发热,但还是对雅莉摇了摇头。

雅莉急了,她站起来跳到玉珠的床上,抓住玉珠的手,动情地说:“傻丫头,他爱的是你,他爱你爱到骨髓里。”听了这话,玉珠立刻象感受到那双深情的目光,有几次,当她和宁宇将要两唇相接时,她都分明看到了那目光,才没能和宁宇更进一步。但她还是冷着脸说:

“胡说!你咋知道?”

“什么叫我咋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吗?”

玉珠故作茫然地望着雅莉。

“你咋恁傻!”雅莉急的轻轻地拧了一把玉珠,“我给你说吧,他今天告诉我的,他说‘爱你爱到骨髓里’。”

“不可能!不可能!”玉珠摇着头说,“他那人,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雅莉重又跳回到自己床上:“信不信由你,爱不爱由你们,我又不是给你们保媒拉纤的。”一边说,一边面朝墙躺下。

一会儿,雅莉又转过脸来,说:“玉珠,难得这样的好人爱你,他只是道德感太强了,才没有象宁宇那样追求你。你替他想想,就应该主动一些。至于那个宁宇,我看,你对他没有多大的热情。至少说,没有你对你‘猛子哥’那样的热情。”

一句话,说得玉珠面红耳赤,但她还是说:“你咋知道?”

“你今天傻了,就会说这一句话。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闭上眼睛,在心里呼唤,听听你的心,它在呼唤谁?我可要睡了。”

“叭嗒”,雅莉拉灭了电灯。

夜,寂静无声。

“雅莉姐,我看你很……”

“很什么?我很漂亮,还怕没人要?睡吧,睡吧。”从余雅莉的声调里,听不出一点伤感。

第二天下午,余雅莉收拾完东西,要求玉珠送她一程,本来,雅莉照看妞妞快一年,玉珠也想带上妞妞,可妞妞睡午觉还没醒。雅莉说:“别叫了,让她睡吧。我对她管得严,她不太喜欢我。”就拉着玉珠上车了。

雅莉的用意很明显,给他俩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是,这两个好象不解风情,回来时,一个专心开车,一个专心坐车,一句话也没说。真枉了雅莉一片苦心。

夏天就这样过去。路猛和路玉珠很少交谈,经过余雅莉的点拨,路猛不再躲避玉珠的目光,每一次眼波交汇,他们读懂了彼此心底的依恋。妞妞像只快乐的小鸟,无忧无虑地飞在两人之间。只有路二情况不好,他的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两个肩膀之后很明显地隆起着一个驼背。玉珠时时刻刻也在关注着父亲的生命。好在路二心情愉快,他早把自己和路猛融为一家人了。

这一天是八月十四,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宁宇骑着摩托车又来了,还带了盒生日蛋糕,玉珠颇觉惊奇:“你咋知道我的生日?”

路二接过说:“我告诉他的。”并得意地看了宁宇一眼,在他心里,早已认定了这个“女婿”,所以,平时总跟玉珠啰里啰嗦:“女儿大了,就得嫁人了。我巴不得你早点成家,我才能安心入土。”

路二瞅玉珠没注意,就瘸着腿上楼,在路猛办公室,对路猛说:“猛子,今儿最好别出去。玉珠今儿过生日,她男朋友也来了。我让玉珠弄俩菜,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路猛爽快地答应了。因为他记起了余雅莉的话,他想和这个宁宇竞争一番。

玉珠准备的菜非常简单,猛子又让灶上端来俩菜,就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放了桌椅。酒是春节时宁宇拿来的。妞妞放了学,也来参加,她不过是边吃饭,边看故事书,最不安心的是玉珠。这两个男人终于面对面坐在了一起,这是她担心多少天的事。此时,她心里的某种意识突然清晰起来。

男人们吃菜,喝酒。猛子问宁宇毕业后有啥打算,宁宇问路猛生意好不好做,路二也喝了一些酒。这时,宁宇突然问:“路伯,我听说玉珠是拣回来的,你怎么知道她八月十四生?”

路二张开没牙的嘴,笑得得意洋洋:“今儿个叫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看一样东西。”转向玉珠:“珠儿,把我床头的小木箱拿来。”

“爸!”

“去,拿来!”

三个男人都看着她,她不情愿地回屋去,拿来那个斑斑驳驳、油油腻腻的小木箱,放到了地上。路二从腰里摸出一串钥匙,捏住一个,把锁打开,从里边取出一个塑料袋,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红白方格相间的婴儿毛毯,他把毛毯一层一层地打开,毛毯中夹了一个近似三角形的牛皮纸。路二把纸片递给身边的宁宇,宁宇看到一行铅笔字:“1994年农历8月14日晚10点,吴镇史”。

宁宇心头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字体我怎么有点儿熟悉”。就把纸片递给路猛:“猛哥,你看。”

纸片最后又回到路二手里,路二说:“还有个标记,你们看,这小毛毯染有一大片墨水,象是不小心洒上,又没有办法洗掉的。”路二把小毛毯抖开,在毯毯一角赫然有一大片墨渍。

路二接着又说:“猛子,小宇,我老了,过了今儿不说明儿的人,这事就拜托你们了,吴镇离咱们也就三十多里地,找一个二十二年前扔掉女儿的又姓史的人家,不会太难。我把女儿养了这么大,她又那么有志气读完了大学,他们应该也不再嫌弃女孩子啦。”

宁宇说:“好像我妈在吴镇教过几年学,我回去问问她。”

路猛也说:“我托人去问问。”

话题就此搁下,大家继续吃饭。

再说宁宇晚上回到家里,那一行字总在自己眼前跳。父亲晚上有饭局,只有她和母亲吃晚饭。等到母亲洗涮完毕坐在电视机前,宁宇却把电视关了,讨好地坐在母亲身边,母亲笑着问:“有事求我?”

“妈真神!”

“行了,说吧。”

“妈,我好象听你说过,我小时候,你在吴镇教过书?”

“是啊,怎么啦?”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姓史的人家?”

“知道啊,怎么啦?”妈妈明显的紧张使宁宇来了精神。

“有几家姓史的?”

“只有一家。”

“那么肯定?”

“非常肯定,只有一家。你问这干吗?”

“妈,你真伟大!”宁宇显然太激动了,“那你知不知道二十二年前他们家扔掉一个女孩儿,1994年农历8月14日生的?”

“……”

“妈,你咋了?”

“我没什么,你咋知道这些事情的?”

“就是玉珠。我跟你说过,她是被人抱养的,今天不是8月14吗?我去给她过生日,见了她爸收藏的信物。”

“什么信物?”轮到母亲步步紧逼了。

“就是一个红白方格相间的小毛毯,还有巴掌大的近似三角形的牛皮纸。”

“纸上写些什么?”

“‘1994年农历8月14日晚10点吴镇史’。对了,毛毯上还有一大片墨渍。”

“铅笔写的?”

“是啊。”

母亲一把抓住了独生子的手,紧张地问:“她养父是不是个瘸子?”

“妈,你咋知道?”

“天呐!”母亲突然站起来,右手抚鬓角又坐下来。儿子不知道母亲怎么了,手忙脚乱地给母亲倒茶、拿药,伺侯母亲吃完降压药,宁宇乖乖地站在母亲身边,再也不敢问什么了。母亲却抬头看着他说:“玉珠的家,是不是在吴镇东大约三十里地?”

“是呀。我每次去玉珠家都经过吴镇。”宁宇心里实在奇怪,母亲怎么知道这些。

“小宇啊!”母亲忽然一脸严肃,伸手拉住了宁宇的一只手,宁宇分明地感到母亲的手在擅抖。

“小宇,告诉妈,你跟她有没有过……”

“什么?”

“肌肤之亲?”母亲紧盯儿子的双眼。

“妈--!”母亲虽然声音很小,但也弄得宁宇很不好意思。“妈,你问这干吗?”

“快说!”母亲急切地提高了声音,表情是那么严厉,宁宇心里一哆嗦,他突然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说呀!”母亲在催促。

“没有!”

“实话?”

“真的没有!”宁宇一下把母亲的手甩开,烦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妈你问这干啥?在学校里,有几次我差点儿成功,她却莫名其妙地反抗;回来后,见上一面都得跑几十里,跑去了,人家又不跟我合作,根本就没有机会单独在一块儿。哪有什么‘肌肤之亲’,我连她的嘴唇还没碰到。”

母亲相信自己的儿子,她疼爱地看着他,慢慢地站起身,又一次拉住儿子的手,非常温柔地安抚他坐在自己身边,叹着气说:“小宇呀,玉珠做的对呀,你们真的要……妈可该怎么办呀!”

“妈,说吧,她究竟是谁?”宁宇是学文学的,非常敏感,他意识到母亲的心里一定有一个和玉珠有关的神秘。他此刻已经有些平静了。

“她是你的姨表妹,是你小姨的女儿。”

“我哪有小姨?”

“你小姨她死了,死了二十来年了。”

“你小姨叫周玉冰,妈妈不是叫周玉莹吗?你小时候,我在吴镇教书。你小姨刚刚高中毕业,就来我身边照看你。吴镇就一家姓史,这家有个男孩叫史栓柱,和你小姨同学,两个人一来二往就有了感情,理所当然地结了婚。可你姨夫,你姨夫又是四代单传的独苗,你小姨的婆婆非要抱个孙子不可。所以,你小姨生孩子时,老婆子不让住医院,她自己会接生。有一天,就是8月14日,因为第二天就仲秋节了,我记得很清楚。晚上八九点钟,有同事捎信来,说你小姨要生了。我把你塞给你爸,收拾了几件你穿小的旧衣服,还有那条旧毛毯。上边的墨汁是你的杰作,洗不掉的。我从学校跑到他们家。差不多十点多,你小姨顺利生了个女孩。她老婆子一看是女孩就一脸冰霜,吼着你姨夫:‘扔了,扔了,扔了去’!”

“我就说:‘那是个孩子,是个生命,咋能说扔就扔啊?’”

“老婆子也不搭理我,随后打开我带去的包裹,拣了那条旧毛毯,把那哇哇直哭的女孩一包,塞给你姨夫说:‘扔了去’!转身出去了。我也没办法呀,那是人家的孩子,你姨夫性格懦弱,哪敢跟母亲说个‘不’字。当你姨夫要出门时,我忽然看见床头柜上的铅笔头,随手撕下一块包红糖的牛皮纸,写下了‘1994年农历8月14日晚10点,吴镇史’这一行字,塞进了孩子的襁袍中。我陪着你小姨等了一夜,天都大亮了,你姨夫才一头露水的回来,你小姨就爬起来问:‘孩子呢?’你姨夫连伤心带疲惫,语无伦词,好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怕黑夜里扔孩子被车轧了,被狗吃了。就抱着孩子顺着公路往东走,天快亮时,他看见一个瘸子走过来,就赶紧把孩子放在路边,自己藏了起来,好歹那瘸子终于发现孩子,喊了几声没人应,就抱着孩子折回去了。你姨夫这才往回走,据他估计,大约三十多里地。第二年,你小姨又怀了孩子,难产,孩子大人都没保住,你姨夫当时就疯了。”

“不,妈,这是巧合,是巧合。”宁宇抱住自己的头,颤抖着身子,扑进妈妈怀里,“妈,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呢?”

母亲抚摸着儿子的头,任他痛哭失声:“小宇啊,吴镇都姓吴,没有第二个史家。二十二年前8月14日,不会有第二个人和妈妈写一样的字。更不会,他们也有一个染上墨渍的红白格子毛毯,更不会都恰好被一个瘸子收养。孩子,你坚强些,你失去一个恋人,却找回来一个亲表妹呀。”

“我不要表妹,只要恋人。”宁宇突然离开妈妈的怀抱,冲进自己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母亲看着关上的房门,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一起床,就看见宁宇在客厅等她。当母亲看到独生子青黑的眼圈时,知道儿子一夜没合眼,可宁宇的平静非常使妈妈安心。宁宇说:“妈,有我小姨的照片吗?”

“有啊!不过是和我合影的。”

“也行,快拿出来,我给你做一样东西。”

母亲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进卧室找了一张照片出来。宁宇接过照片,拉着妈妈进了自己的卧室,从桌子上也拿起玉珠的一张照片,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递到母亲眼前:“看,妈,像吗?”

母亲边比较,边说:“服装和发式相差太大,不过眉毛、鼻子、眼睛都是挺像的,脸形也像。”

“妈,让我在计算机上给你处理一下。”宁宇接过照片,开始操纵计算机,他把两张照片粘贴进计算机,又把自己母亲的那部分删去,再切换服装和发式,一眨眼,四张照片出来了。两张是八九十年代的服饰,两张是现代的服饰。母亲惊奇极了。宁宇问:“妈,哪个是我小姨,哪个是玉珠?”母亲摇着头说:“分不清,分不清。那么是我的外甥女无疑了。”

“妈,我替你高兴。我今天就带你去看她。”

“不,不,这对她太突然了,还是你先告诉他们吧。”母亲又不放心地问儿子:“小宇,你真的不再苦恼了?”

儿子体贴地拉住了母亲的手:“妈,你放心吧。昨晚,我一夜没睡,我把问题前前后后一想就明白了。其实,她跟你长得也很像,气质也很像,我可能受我爸的遗传,都喜欢妈这样类型的吧。当时,我就有贾宝玉见了林黛玉的感觉,认为是前世的姻缘呢。原来,还真的是个“林妹妹”,不过《婚姻法》规定,贾宝玉和林妹妹是不能结婚的。就象你说的,我失去一个恋人,找回来一个表妹,给妈妈找回来一个外甥女,多美好啊!我轻松了,过几天我就回学校去,我想考博士。——妈,我迫不及待了,我要尽快把这喜讯告诉他们去。”

宁宇就匆忙地吃完早饭,骑上摩托来到“猛力”厂,但也很快又折了回来。原来,厂里工人告诉他,路二昨晚突然中风,连夜送医院了。

宁宇直奔人民医院,当他放好摩托车时,看见了路猛靠在自己的车边抽烟,就直奔过去,急切地问:“路伯咋样啦?”

“不好。”

“在哪里?”

“重症监护室。”

宁宇转身就走,刚上台阶却又站住,慢慢地转过身,走了回来,和路猛面对面站着。路猛只管自己抽着烟,不解地看着宁宇,始终也没说话。待了一会儿,还是宁宇先开腔:“我真服了你,金口难开呀!猛哥,给我一支烟。你抽烟时的神态很潇洒,我很羡慕。”一边说,一边接了路猛递过来的烟和火。

宁宇浅浅的抽了一口,抑制住咳嗽,对路猛说:“玉珠的亲人找到了。”

没想到路猛还是不开口,只是用目光和表情传达了自己的惊奇。

“吴镇只有一家姓史,不是别人,是我小姨家。不过,我小姨二十年前就难产去世了,我姨夫也疯了。那小毛毯是我小时候用过的,墨渍也是我搞上去的,纸上的字是我妈写的,昨天我一见那字就觉得眼熟。也就是说,玉珠是我的亲表妹。”

路猛再镇定,也没办法再保持,他手里的半截烟掉在了地上,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宁宇,但还是难开尊口。

宁宇似乎很轻松地说:“我退出了,你不感谢我吗?”

他见路猛还不开口,自己嘟哝着说:“我表妹真要跟了你,我都替她憋得慌。”然后扔掉烟头,向路猛伸过来一只手,路猛也迟疑地伸过来一只手,两手相握之时,宁宇用了用力,说:“你别以为不说话别人就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眼睛会泄露你心里的秘密。我知道,你也很爱她。以前我嫉妒,现在我祝福。她是红高梁,你是黑土地。好好努力吧!”说完转身进了医院。

这样的转机太出人意料了,路猛虽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完全醒来,但他还是感谢走远的那个年轻人,觉得他太好了,太可爱,太有风度了。他欣喜若狂,想高声呼喊,但他什么也没做,两行热泪顺着他黝黑的脸畅快而下。

宁宇来到病区,并不见生病的路二,只见玉珠伤心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宁宇问:“路伯呢?”玉珠指了指一间封闭着门的病房说:“在ICU。”这时,有两个医生从ICU病房出来了,宁宇拦住了他们:“医生,里边老人怎么样?”

一个年龄大一点的摇着头说:“准备后事吧,他顶多熬到明天早上。”

玉珠“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宁宇赶紧过来安慰她。他好不容易使玉珠不再太激动了,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走出病房。

一会儿,宁宇在医院门口迎接了自己的父母,把他们引到了玉珠面前,宁宇把玉珠介绍给父母。母亲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拉着玉珠哭个不休。把个玉珠哭得莫名其妙,宁宇说:“妈你别先哭呀,玉珠还啥也不知道,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呢。”

母亲强忍着抽泣,拉着玉珠的手,认真地说:“孩子,我二十年前在吴镇中学当老师,吴镇都姓吴,只有一家姓史,就是我的妹妹家,小宇的小姨家。史家独门独户,到你父亲这里四代单传,你奶奶一心只想要个孙子。那晚你母亲生下你,奶奶一看是个女孩子,逼着你父亲连夜把你抱出去扔了。你父亲生性懦弱,不敢违抗,就抱着你一直走了一夜,至到天微亮,看到一个瘸腿的人出现,他才悄悄地把你放在路边,又躲起来亲眼看着你被这个人抱走了才回去。那张牛皮纸上的生日是我写的,红白格的小褥子也是小宇小时用过的,那块墨渍也是小宇弄上去的……”

玉珠听着宁宇母亲的叙述,惊愕地张大了嘴吧、睁大的眼睛,宁宇母亲看出了玉珠的怀疑,更拉紧了她的手,她好象生怕一松手玉珠就会跑掉似的:“孩子,这是真的!”

玉珠还在懵懂之中,她没有完全转过思绪来,在父亲重病的悲伤中,又增添了这样太大的震惊。她忽然又想起父亲要找到她亲人的心愿,心里想:假如这是真的,让他们来看看父亲,看看替他们养育了二十多年女儿的老人,让他了无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也好啊。她轻声地说:“那……那他们现在……”

宁宇母亲却又掩面抽泣起来:“我那薄命的妹子,第二年又怀了孩子,难产,母子俩都没保住,我妹夫当时就精神失常了。”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玉珠也嘤嘤地哭出了声音。

宁宇父子俩个好一顿安慰才劝得这姨侄俩止住了哭。宁宇的母亲说:“玉珠,我和你姨夫赶过来就是想看看你父亲,但他现在在ICU,我们也进不去,我只有在心里表达对他的感激了。我和你姨夫就先走了,让你表哥留下来,帮帮你。”

宁宇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的难受,仅仅十几个钟头,自己就从恋人变成了表兄,面对玉珠,想起以前的几次拥抱,他真的无地自容。宁宇的父亲显然深深的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把手在儿子肩上重重地拍了拍说:“儿子,你也要坚强些!替我们尽尽心吧!”

第二天凌晨,可敬的路二就送走了人生的第七十六个秋天。他的丧事既简单又隆重,乡亲们敬重路二的人品,都默默地前来送行。

安葬了路二,玉珠就再没回厂里住。她已完成学业,又送走了父亲,她没有理由再留在那里。原来的老屋已倒塌了,她只好去跟四婶住在了一起。

宁宇陪着父母来吊过唁,乡亲们也都了解玉珠的身世,都为玉珠终于找到了亲人而高兴。

这一天下午,路猛开着车从县城回家。经过吴镇时,突然发现玉珠站在街边,她手里拎了个布娃娃,神情专注的注视着街对面。路猛悄然把车靠在街边,从倒车镜里观看着玉珠。原来,街对面有一家的门墩上坐了一个疯子,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看不出有多大年龄。那疯子怀里却抱着一个布娃娃,布娃娃显然脏了、破了,但他还宝贝似的揽在怀里。玉珠就这么不知疲劳地站着,望着,路猛就在路边耐心地看着,等着。眼看着太阳落山天将黄昏,玉珠才快步横穿过街,把手里的布娃娃给了疯子,疯子如获至宝,抱住布娃娃像亲孩子一样,亲了又亲。玉珠又快步离开,她低着头走了十几分钟,才停下来,想要等公共汽车。却忽然发现路猛的车悄悄地跟在自己的身后。车门无声地打开,玉珠也无声地坐了进来。

三十来里地,开上汽车眨眼就到。车在厂子门口的街上嘎然而停。路猛手握方向盘端坐驾驶室,玉珠坐在旁边也目不斜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终,路猛哑着嗓子说:“玉珠,留下来吧!妞妞想你。”这话一出口,路猛就在心里骂自己笨蛋,为什么不说自己想她。

玉珠只“嗯”了一声,路猛就把车开进了厂里。

打开车门时,玉珠说:“给四婶捎个信吧,别让她惦记我。”

“我给三星打个电话,让他到四婶那儿说一声。”路猛很激动地说。

妞妞正在屋里写作业,看见玉珠进来了,欢呼着扑过来:“姑姑,你不要我了吗?我都想你了!”

“乖妞妞,姑姑也想你呀!”玉珠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妞妞。

路猛在她们身后,幸福地想笑,却也只是咧咧嘴。

从此,玉珠就又住进了厂里,除了睡觉回自己的宿舍,大部分时间在这边度过。三口人,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天气渐凉,野外的散步就取消了,他们只在厂子门口活动活动而己。小妞妞有了玉珠的照看,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两个大人也没有更深一步的交谈,只在目光相遇的刹那间都懂了对方眼底的那汪深情。而路猛又总是不好意思地微笑着把目光移开。真正的爱,无需语言来表达。

这中间,他们应宁宇父母的邀请,去做了一次客。

这是个休息日,路猛、玉珠带上妞妞去往县城,当汽车路过吴镇时,路猛放慢了车速,玉珠怀里揽着妞妞,望着那个门墩上抱着布娃娃的疯子,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到了宁家,宁局长和周老师俩谢绝一切应酬,在家里专候他们。

尽管宁局长提前再三咛嘱妻子,不要太激动,但当路猛把那条婴儿毛毯和小纸片交给她时,周老师还是哭出了声,玉珠也泪水长流,无声哽咽,但还是上来帮着局长劝周老师:“大姨,别哭了,我回来了应该高兴啊。听小宇说,您血压高,不能太激动”。又接过局长拿来的热毛巾,给周老师拭泪,揩脸。周老师此时转悲为喜,扶着玉珠的肩看了又看,说:“你没有你妈长的白,因为你爸有点黑。”忽然间又想起什么,问:“你会弄计算机吗?”“会呀!”“太好了,老宁,猛子,妞妞,大家都来小宇房里,我让你们看个稀奇”。众人便都跟她进了宁宇房里。周老师说:“玉珠,你找找。小宇把你和你妈的照片放一块,换了服装和发式,象极了。”玉珠就打开电脑,一个文件一个文件的找。

“嗨!找到了!”

“怎么四个姑姑,姑姑,这两张照片你穿的什么朝代的衣服?”妞妞在旁边插话,把大家逗得直想乐。

“打出来,快打印出来”,局长说,“这现代科技真让人叹服。”

大家感叹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在客厅谈话,姨侄俩下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谈着体己话,小妞妞在院里东瞅瞅西摸摸。

饭后,大家在客厅闲谈。宁局长对周老师说:“老周,跟你商量个事,刚才猛子说了,想把史栓柱送到精神病院去。”周老师就转过脸来看玉珠,对玉珠说:“史栓柱是你吴镇的爸。我这两天打听了,你爷爷早死了,你奶奶今年春天也去世了。留下你爸可怜怜的,这大半年也不知咋过来的。要是能去医院,吃饱穿暖我们也少些挂念,大家隔三差五去看看他。只是,这一住院,又让猛子操心了。”

猛子刚想说什么,电话铃响了,宁局长看了看来电显示,拿起电话:“小宇,怎么现在才打来?”

“爸,他们来了吗?”

“来了,我们刚吃过饭。”

“你把电话给我妈。”

老宁就把电话给了妻子。

宁宇说:“妈,你感觉怎么样?血压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你怎么样了?要学习也要身体哟!”

“我知道,我知道。妈,把电话给玉珠。”

周老师又把电话给了玉珠“喂,宁宇。”

“别叫我‘宁宇’,我才是你哥。”玉珠能听出来,宁宇尽管声调平缓,语气中还是有点儿生气,有点儿艾怨。停有几秒钟,大家都没说什么。除了妞妞,在座的都尽量不看玉珠。宁宇说:“算了,叫不叫哥无所谓,以后慢慢来吧。你把电话给猛哥。”玉珠就把电话递给了路猛。

路猛接过话筒,也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什么话,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宁宇才说:“不谢谢我?”

“谢谢!”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记得!”

“算了,我不说了,跟你说话费劲。”

路猛无言。

妞妞却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嚷着:“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我跟叔叔说话。”一把夺过爸爸手里的电话,张口就说:“叔叔,你在哪儿?”

“叔叔在省城。”

“几时回来和我玩儿。”

“回时回呗。”

“什么叫‘回时回’?”

……

几个大人都轻松地笑了。

转眼又过了许多天,已经是深秋了。路猛正坐在办公室里对帐,玉珠手里拿着一叠材料进来了。她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放,说:“路厂长,请看一看我的计划书。”

“计划书?”

“这些天妞妞上学去了,我就在厂里转了转,了解了解情况,结合这些情况,我写了这份计划书。”

“我只是凭着本能做生意,从来没想过做什么计划书。”路猛有点惭愧。

“作为现代的企业家,你必须学习科学的管理方法,还要有发展的眼光。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中,同样的是‘不进则退’”。玉珠正经八板的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然后又换了一种口吻,轻松地说:“猛哥,我学的是企业管理,学以致用,我想跟你谈谈自己的想法。”

“好啊!”路猛示意玉珠坐在沙发上,自己也端着茶杯走过来,他想了想,还是坐在玉珠的对面。路猛亲自给玉珠倒了杯茶,就做出专心听讲的样子。

“猛哥,我们的面粉加工是初加工,我们能不能搞深加工,发展熟食品,速食品。再把我们这大平原上的农产品都派上用场,芝麻、绿豆、花生、玉米、红薯、高梁……另外,丝毯厂也是个好项目,不但要保持好,而且要发展花色品种,从尺幅大小到图案翻新,从壁挂类到地毯类,要各有特色。还有,我听四婶说,咱们这里以前有许多人会桔杆手编,如果把这个项目挖掘好,我们把农作物的桔杆编成工艺品,价廉物美,前景不可估量。”

对于玉珠在不自觉间说出的“我们”,猛子真是心里偷着乐,但他不动声色,为难地说:“我一个人拚打在商海,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啊!”

“谁说让你一个人干了,我不是说……”玉珠只怕自己的意见搁浅,一急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她忽然看到路猛的得意之色,方知上当,不觉红了脸。

路猛宽厚的笑了笑,算是赔了不是。他把茶几上的水杯拿起来,递给玉珠,示意他喝口水再说。玉珠顺从地喝了口水,又接着说:“其实,发展经济不是目的,我们要利用经济,你知道‘SOS’儿童村吗?”

“知道。”但他不知道玉珠为何突转话锋。

“我是想,你只认识我,知道我贫困,然后解囊相助。还有多少贫弱的孩子,还有多少孤苦的老人,是你我个人的能量所顾及不到的。所以,我们发展企业,积累资金,再把它回馈社会,为社会福利事业尽一点力量,让辍学的儿童进学堂,让孤寂的老人得瞻养。这才是一个现代企业家的宏图大志啊!”玉珠说得激情昂扬,她稍微平了平气,又轻声的说:“在我二十二年的生命里,接受了多少的爱!那么就用我以后的生命来回报吧,所以,发展慈善事业,是我的梦想。”

“‘梦想’!这不也是我的梦想吗?”路猛激动的站起来,在房间里快步走着来回。“玉珠,你唤醒了我多年的梦啊!多年的梦,我今天终于把它找回来了,找回来了!”路猛突然停下,转向玉珠,玉珠也激动得脸儿红朴朴的。玉珠咯咯的笑出,她动情地望着路猛:“猛子哥,这么说我们心心相印、心有灵犀!”

这么美妙的谈话,可惜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路猛定了定神去接电话:“刘总啊,我在楼上,你都到厂门口了。上来吧,上来吧!”放下电话,路猛抱歉地对玉珠笑了笑,并示意她离开。玉珠却说:“不,我今天就投入工作。我看你真的不懂‘心心相印’。”

路猛甜蜜地无声地笑了,此时此刻,他真想把这个可爱的人儿拥入怀中,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大约又过了十几天,晚上,玉珠照顾妞妞睡了,并没有立刻回宿舍。虽然她和路猛心灵相通,但他们都非常自重。每当玉珠晚上离开时,路猛都不敢去看她。玉珠也知道,每当此时,她必须迅速离开,她多耽搁一分钟,就对另一个人折磨一分钟。

可是,今天,玉珠却意外地陪路猛坐了下来。路猛觉得有点儿意外,心想一定是玉珠有事要说,就关了电视,问:“有事啊?”

“我想出去一段时间。”

路猛的眼里流露出了内心的不安。玉珠忙说:“你看了计划书,也了解了咱们的目标,要想大发展,我们必须搞调研,了解市场的供与给,学习企业管理,把我这四年大学学习的理论知识转化成实践知识。我有一个同学在南方一家大集团公司谋职,我让她给我在企管部找个位置,我不是去工作,我是去学习先进的管理经验,业余时间再做些调研。你看行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就这一两天吧。”

“妞妞咋办?”

“这也是我担心的。要不,再找个保姆?”

路猛看着玉珠的眼睛,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在有意挖苦自己,看了半天,觉得还是自己作贼心虚,自嘲地说:“你可别再跟我提这事儿了。就让孩子自己学着照顾自己吧。”

“那咋成?”

“咋不成?你小时候没有保姆,不也长这么大吗?”玉珠默默无语,她忽然就怀念起自己的父亲来,从她对妞妞的照看的体验中,她体会到了这二十多年来,父亲瘸着一条残腿,对自己付出的是何等艰辛之爱啊。

路猛自觉失言,觉得非常抱歉,不自觉地靠近了玉珠,想来安慰她。但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玉珠却忽然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了。

玉珠说走就走。一听说姑姑要走,妞妞非要一起来送,可这孩子在半路上就睡着了。到了火车站,离发车时间还有三十多分钟。路猛把车停靠在车站广场的最里边,他和玉珠下了车,拿下了玉珠的行李,把熟睡的妞妞留在车里,锁好车门,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就慢慢离开,但仅走几步,又都停下来,回望着小汽车。玉珠说:“真想多看她几眼。”

路猛没有搭话,他心里难受,目光飘乎不定地望着远处,不停地抽着烟。

玉珠把手插在上衣兜里,也很不自然。她忽然想起雅莉的话:“他只是道德感太强。”“我得主动出击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于是,她就转过脸来看路猛,只见路猛还在抽烟,还在飘乎不定地往远处看。她一阵心痛,她实在不忍心再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受这种难耐的折磨了。她温柔地说:“猛哥,我就要走了。你不跟我说几句告别的话吗?”

路猛收回眼光,看着玉珠,心里有千言万语,可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来,猛哥,咱俩握个手吧。”玉珠大方地把手伸给了路猛。

路猛一把抓住玉珠的手,立即如触电般,颤栗的感觉旋即传遍全身。他实在不能再控制自己了,一下子把玉珠拉入怀中,热烈地亲吻着玉珠,玉珠也热烈地回应着……两颗火热的心终于碰出了火花……

“呜——!”一声笛响,火车到站了,两个人又一次拥紧了对方。

“玉珠!”路猛象是自语,悄声在玉珠耳畔呼焕。

“嗯。”

“愿做妞妞的妈妈吗?”

“愿!”

路猛又无声地再次把她拥紧。

“不想让你走!”

“我知道!”

“留下来吧!”

“为了我们的梦,我们必须付出!”

路猛无言。

“猛哥!”

“嗯?”

“我有个愿望。”

“说吧。”

“等我回来时,你用花车来接我。”

路猛没有说话,只用一吻来回答……

火车一声长鸣,轰轰隆隆驶向南方,载着幸福远去,载着希望远去,载着爱远去……

作者电话:18637779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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