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俊娃,快起床!饭都好了!”熟睡的梦乡中,我在我妈的呼喊声中惊醒。
“妈,几点了?”我一边揉惺忪的睡眼一边问我妈道。
“七点的班车,你二爸昨晚叮咛好说他五点半准时叫你,就剩半个小时了,你要洗脸吃饭,收拾行李,哪还有睡觉的时间呀?”我妈一边拉我的被角,试图拉我起来,一边说道。
“啊!”我猛地一惊,一下子全清醒了。我睡得太实了,险些把大事忘了,今天我要跟二爸去西安。我一翻身,赶紧起身下炕,穿衣穿鞋。新衣、新鞋、新袜子,我妈早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边的桌子上。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还是我妈呀!我眼角有些潮润,同时感觉头有些晕。其实昨晚我睡得并不晚,九点钟就在炕上躺下了,然而我却失眠了,脑子清醒得厉害,想东想西,一直想象次日去西安的情景,同时想象西安城的美丽景致。整十九岁了,我出门最远的地方就是距家三十里外的县城。我向往过西安,在我的想象中:西安城的面积是县城的数十倍,街道是县城街道的数倍宽、数倍长,楼房也是县城楼房的数倍大、数倍高。我的脑子里就是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东西,想东想西,想过来想过去,搞得我彻夜失眠。虽然我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别想了,别想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坐长途车呢!一到西安所有的一切都真实了。然而我越是告诫自己,大脑越是清醒的厉害,竟然睡意全无。我就这样翻过来翻过去,想过来想过去,最后不知在何时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然而我刚睡踏实,我妈却把我从熟睡的梦乡中唤醒了。
我刚洗把脸,我妈已从灶房给我端来了饭。饭是油汪汪的手擀臊子面,这是我妈最拿手的,也是我最爱吃的。这样的情景我再熟悉不过了,自从小学毕业踏进中学大门的那天起,距今已经整六年了。六年来,每周去学校上学,妈妈都会为我做手擀臊子面,风雨无阻,从未中断。六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一个健壮高大的青年。六年来,我不知吃了多少碗我妈所做的手擀臊子面,也习惯了我妈所做的手擀面的口味,然而今天当我端着我妈再次为我做的手擀臊子面时,心中竟生出别样的滋味。
三天前,我参加完高考,同学们都像久囿笼子的鸟儿一样雀跃不止,互相探讨着各自在考场的发挥状况,及如何面对考中或落榜的打算。大家都说不论将来前途如何,都要在县城好好玩几天,轻松轻松。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家努力了,奋斗了,不就是为今天的彻底轻松吗!唯独我默默收拾好行李,搭乘班车回到了家。我要去西安,去西安一个名叫大明宫的地方去打工,不论这次考试考中与否,我都要去,为此二爸已从西安专程回来接我了。
“俊娃,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咱就走?”我刚吃完第三碗面,院子里便传来二爸铜锣般的嗓音。
“吃好了,我吃了三大碗臊子面,肚子现在已经撑得装不下了,估计到天黑也不会感觉饿。”我拍了拍肚皮笑着说道。此时二爸已走进了屋子。
“他二爸,你也吃一碗吧,面已出锅,汤也热着,我这就给你捞。”我妈一手端着个粗瓷大碗,一手拿着双筷子喜滋滋地招呼二爸道。她今天比任何一天都高兴。
“嫂子,我今早吃的也是面,都是自家人,你就甭客气了,要是俊娃吃饱了,就赶紧就收拾走,搭车可是尽早不尽晚,现在都五点半了,十二里的山路让我和俊娃也要走一阵的。“二爸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说道。
“那你就走,俊娃快去背你背包,妈送你。”我妈赶紧放下她手中的筷碗,慌不择乱地说道。
“妈,你就别送了,我已经十九岁了,长成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况且还有我二爸呢!”我背起背包,义无反顾地跨出家门,身后隐隐传来我妈的唏嘘声。黎明前的黑夜黑魆魆的,前路漆黑一片。
我和二爸一人背了个大背包,一前一后,高一脚底一脚,在通往车站的山路山摸黑前行着。这是家乡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山路,从记事起,一直到上学,至今我不知造这条山路上走过了多少回,虽然它坑坑洼洼,迂回曲折,可对我来说它又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像我的鼻子、眼睛乃至身体上每一个最为可用的器官一样。我敢保证,即使我闭着眼睛也能正确无误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我今天恐怕没有机会表演此特异功能了,因为我要赶时间,怕以此贻误了搭车。
天大亮之时,我和二爸已赶到了车站。二爸再次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刚七点。”我心里暗自有些埋怨二爸,嫌他把出发时间定得太早,耽搁了我一阵好梦,但目睹二爸那灼灼的目光,聚精会神地望着班车开来的方向时,又感觉二爸是正确的。二爸二十岁起出门打工至今,走南闯北,在外打拼了二十年,走过的路比我见过的路都长,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都多。二爸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是我们家族乃至我们村里见过世面最广最有能耐的人,也是最令我钦佩的人,是我崇拜的偶像。
说起车站,其实简陋无比,唯一的设施只有公路上矗立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站牌,过往班车都在此停靠,县城发往西安的班车也在此停靠。站牌上本来有用油漆书写的两个大字:豁口。这里便是“豁口”车站。但年月日久,风吹日晒,字迹剥蚀得已有些模糊,也不知是有人恶意作怪,用铁器刮削,还是油漆脱落,这“豁口”二字的“豁”字前半竞荡然无从,仅剩后半一个“谷”字,所以外地人到此坐车目睹站牌,一下便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怀疑这当地人全都是文盲,好端端一个“谷口”车站硬读成了“豁口”车站。真是可笑!
不一会,班车到站了,我跟随着二爸踏上了班车,踏上了西安大明宫的打工之途。
二
“俊娃,快走,到站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叫我。由于意识模糊,脑子没有清醒,我还感觉以为是我妈叫我起床,后来又辨别到是一个男声,不由一怔,猛然惊醒。
“火车站十块,火车站十块,火车站还差一位,马上发车!马上发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坐在县城发往西安的班车上,同时我听到一个公鸡嗓子般的人在我所坐的班车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到。我还看见车上所有的乘客都提起行李陆续下了车。二爸已背起了他的背包,同时指了指行李架上我的背包,示意让我背上别忘记了。我睡得太实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此时已全然记不起了,只记得在豁口车站上车之后,车上人并不多,我和二爸并排坐在了一个双座位上,二爸让我坐在里面,他自己坐在了外面。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九年,被称作渭北丘陵沟壑区的家乡。我本想利用这次坐车之便好好欣赏一下班车的沿途风景。早从二爸口中得知,一离开我们县境便是一望无际,平畴千里的关中大平原,这是我神往的地方,也是我梦寐以求很想亲临目睹的地方。然而班车一上路后,我看到的风景除过大山还是大山,走的路也尽是弯弯拐拐、凸凹不平,就这么一摇三晃,还没等我看见关中大平原,竟不知何时趴在我前面的座位上睡着了。
“小伙,火车站去不?十块。”待我取下行李架上的背包背在脊背准备下车时,才发现满车厢的人竞一刹那走得精光,二爸也已走下了车,一只手扳着车门,伸进半个脑袋,用一双急切的眼神怔视着我。而这时刚才那个“公鸡腔”猛地一下挤上车来拽住我的胳膊说道。
“怎么,抢人呀!”二爸也一下挤上了车,站在“公鸡腔”面前,怒目圆睁,攥紧两个拳头,摆出一副打架的姿势。
“好心带你们坐车,却好坏不分,真是没见过世面。乡巴佬!”面对二爸的这副架势,“公鸡腔”一下泄了气,随即松开了我的胳膊,不过嘴里却不饶人,嘟嘟囔囔道。
“乡党,只要娃没事就算了,出门矮三分,不要和玉祥门这帮地皮无赖计较,小心吃暗亏。”这时班车司机和售票员也上车来,拍了拍二爸肩膀,劝解道。
二爸一言未发拉着我的手快步走下了车,挤入到拥挤不堪的人流之中,向车站外走去。
原来这就是家乡人常常议论的西安玉祥门呀!我终于到西安了!我心里不觉暗喜,同时出涌出一股说不出的陶醉和紧张。
“二爸,这就是玉祥门吧?”我边走边问二爸道。
“这是玉祥门汽车站,玉祥门距这里还有一站路呢!”二爸说道。
“一站路是多远?”我又问道。我想从二爸那里多掌握一些城市的基本常识。
“一站路嘛!一二里吧,也就十分钟脚程。待会咱还要到玉祥门搭车呢!”二爸略显有些自豪,但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更快了。我的步伐有些吃力。
“二爸,到玉祥门了咱停一会行吗?”
“有啥事?”
“我想参观一下玉祥门,感受一下它博大的文化气息和历史氛围。二爸,当年冯玉祥将军在击败了刘镇华的北洋军后就是从那条门进驻的西安,后来陕西省主席宋哲元为纪念冯将军的丰功伟绩重修了那门,取名玉祥门。”
“不行!什么冯玉祥马玉祥,我不懂。我只知道大明宫距玉祥门还有近三十多里呢,坐公交紧走慢走也得一个小时。到了后咱还要做饭呢!”二爸的步子更快了,我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我几乎是小跑着被二爸拽到玉祥门公交车站。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坐公交,当时正值下午上班高峰期,站牌下站了好大一堆人,大概有七八十吧!这也是我对西安这座城市的第一感觉:人竟是出奇的多。一辆辆公交车鱼贯而行,在站牌下稍停一会待人一上马上又走了,车刚一靠站,便有售票员把头伸出窗口扯着嗓门招呼乘客:101路,纺织城;409,师大,师大;16路,辛家庙……不到五分钟时间,已有十多辆公交车在站牌下短暂停靠后,乘客一上车又马上离去了。
“二爸,咱坐几路车?“我悄声问二爸道。
“41路,马上到。”二爸回答道。
就在二爸说话的那一刹那间,我猛然看见一辆标有“政法学院——大明宫”的公交车正疾驶着向站牌这边驶来,车前挡风玻璃右上角处赫然涂写着“41路”红色大字。
“二爸,车来了。”我急切地说道。
“对,俊娃,就是这辆车。”二爸再次拽紧了我的手。
41路公交车在靠近车站的那一刹那间,猛然降低了速度,徐徐向站牌靠近,数十位乘客拥挤着把车围了个严实。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售票员打开玻璃窗,伸出脑袋,一只手扶着窗户,一只手伸出窗外拍打着车身,嚷道:
“靠边,靠边!先下后上!”
围上前的乘客“哗”的一下向后倒了一大截,41路安全进了站。
“咣当”一声,车门打开了,十多名乘客蜂拥挤下了车,紧接着刚才围着车的那些乘客便你挤我,我挤你,相互推搡着挤上了车。这群拥挤推搡的人群中当然有我和二爸。
我刚和二爸挤上车,又听见“咣当”一声,车门关上了。此时车外还有五六个未挤上车的人边拍打车门边高声叫喊:“开门,人还未上完!”售票员再次将脑袋伸出窗外大声说道:“满员了,再挤不上了,坐下一辆吧!”我这时才看到,整个车厢已被挤得严严实实,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公交车在咯吱咯吱声中晃晃悠悠出站了,耳边传来售票员沙哑的叫嚷声:“刚才上来15位,买票了,一人一块;呵,师傅,借个光,给我递一下,好,谢谢;美女,这是你的票,拿好;帅哥,请卖票……”我看见二爸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元纸币递了过去。
车一路走走停停,不是堵车了,就是碰见红绿灯了,好不容易过了红绿灯了,又到停靠站了。到停靠站后,又是下人,上人,如此反复。就这样,经过一个小时的缓慢前行,车终于到了终点站——大明宫。
我饿了,肚子里咕咕叫个不停,口水也从嘴角流下了半拉。这是我踏上大明宫这片土地的第一感觉,来来往往,喧嚣不止的车流,熙熙攘攘,满街疾行的路人,这是我对大明宫这片土地的最初印象。
“二爸,咱吃些饭吧?”随二爸走下公交车后,再穿过一条极宽的街道,在一条巷子口,我说道。
“你不是说吃三大碗臊子面到黑都不会饿吗,怎么到这时就撑不住了?”二爸戏谑地说道。
“可日头已经偏西,现在最少都三四点了!”
“对,刚好三点。那咱今天就不做饭了,你想吃啥?”
“只要不吃面,吃啥都行。”
“人小鬼大,咱陕西人不吃面还能吃啥呀?莫非想吃好的不成?”
“有一点。”我做了个鬼脸。
“那咱就吃个葫芦头吧!”
“嗯。”我点了点头。
我随着二爸顺着巷子一直往里走,才发现这条巷子甚是繁华,巷子两边尽是开着各种门面,有饭馆、粮油店、理发店、副食店、洗澡堂、棋牌室、网吧、小型超市等。门面外的路边则是一字摆开的许多沿街摊贩,有补鞋配钥匙的,卖菜的,卖水果的,摆台球桌的,修自行车的,等等。
在一家“老李家葫芦头”的饭馆门口,二爸停下了脚步。饭馆里,一个满脸麻子的胖子正带着一个厨师和服务员在饭桌前剥蒜。此时已过饭店,饭馆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倒是显得清静,我和二爸走了进去。
“老杨,回了趟老家?吃啥呀?”胖子见有顾客光临,欣喜地问道。
“两碗葫芦头。”
“小田,两碗葫芦头,小张,快给客人倒水。”胖子大声说道,显得有些兴奋。
被称作小田的是刚才那位厨师,称作小张的是那位服务员。小田在围裙上搓了搓手,走进了操作间。小张端来了茶壶边倒水边笑呵呵地问二爸:
“杨叔,回老家了?”
“是呀,回了趟老家。欢丽,这是我侄子俊强,刚参加完高考,论年龄还是你哥呢!”二叔指了指我,对那名服务员介绍道。
“你好,杨俊强!我——张欢丽。”服务员左手提茶壶,右手大方地伸了出来,笑呵呵地说道,邀请和我握手。
我十九岁了,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被人邀请握手,而且还是个女孩,脸一下红到了耳根,但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好在我俩的手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便马上缩了回去。我看到张欢丽的脸也红了。
这一系列细微的动作二爸和那胖子都未在意,他俩只是在开心地聊天。不一会,张欢丽进操作间端来了两大碗葫芦头,我太饿了,只是一个劲低着头猛吃。在吃饭的过程中,我环视了一下饭厅,张欢丽竟一下子不见踪影,不知为何我心里竞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好想再次见到她——张欢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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