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似乎起于四岁那年。春末,寒潮依然侵袭大地。一天深夜,一串急促猛烈的“咕咕”鸡叫声惊醒了我。原来,家里靠近灶台的草棚起火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家人迅速跑出屋外,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这一串鸡鸣,深扎我心,至今也无法忘怀。
祸不单行。就在这一年,另一场灾难接踵而来,浩浩荡荡的文化大革命狂潮已然涌起。父母因为是地主成了被批斗的“运动员”,惨境不堪回首。
从童年到少年,在村里,在学校里,我遇见的都是歧视的轻蔑的目光。伤痛的泪水无时不在我心中溢淌,只有小花和小月的笑脸让我觉得人间尚有余温。她们是我感念的人,这段岁月值得我怀想的唯有我和她们共渡的快乐时光。
小花是我邻居,她家就在我家后面,只隔着一条小巷。她长得很可爱,水灵灵的,经常扎着两条小辫子。我记得,我特别喜欢找小花玩,小花也很喜欢找我玩。一天下午,她来我家,还没到门口,就大声说:“亮弟弟,天这么晴朗,我们去放鹅仔吧!”小花叫我亮弟弟,是因为她比我大一岁。
村后面就是山。我们赶着几只鹅仔,很快就来到了山边那块田地。鹅仔欢快的吃着草,我和小花在旁边玩泥泡。泥泡游戏,就是用软硬度适中的泥捏成小钵状,然后,用力在平坦地上摔下,随着“扑”的一声,泥钵底部爆开。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小花指着不远处那个草堆,说:“亮弟弟,你看,草堆有个大洞,我们进去玩,好吗?”她很兴奋,仿佛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们走了过去,正要往洞钻的时候,一只母鸡“咕咕”大叫扑着翅膀飞了出来。这一声鸡叫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先爬进去,手似乎触碰到一颗圆滚的石头,我把它抓起来一看,是一个鸡蛋!蛋壳还是温热的,想必是那只母鸡刚刚产下的宝贝。我立刻对小花说:“花姐姐,快进来,这里面很大,我还捡了一个蛋。”小花很干脆,说:“真的?我要玩蛋!”她一爬进来,我就把蛋给了她。小花很好奇,她拿着蛋靠近耳朵听。我问她听什么,她说听听蛋里面是否有小鸡仔。她听了一会,见蛋毫无动静,就说:“我们滚蛋吧。”于是,我们把蛋滚来滚去。滚了一会,小花又说:“我们抛蛋吧。”我们互相把蛋抛给对方,抛呀抛呀,蛋终于掉在了地上。蛋裂了,蛋水横流,小花用手沾着蛋水,涂在我的脸上,开心得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我们爬出洞口,但见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不知何时开始,我特别喜欢摸小花的屁股。当时,村里人都很穷,小孩光着脚,穿的衣服也很破烂。小花经常穿的那条裤子,屁股左边一个大补丁,右边一个小洞。走起路来,洞里白皙的肌肤一闪一闪的,让人产生想摸摸的冲动。只要我和小花独处的时候,我的小手就忍不住从那个小洞伸进去。滑溜溜的,嫩嫩的,真的感觉好舒服。小花没有拒绝我,她说我是在帮她挠痒。但我的“风雅”之举,很快被小花的妈发现了,她觉得我们过于亲昵,超越了凡规俗礼。于是,她就故意找各种借口不让小花和我玩。不用说,我很失落。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去找小花,却被她妈骂了一顿,还白了我一眼。我沮丧地走了,背后却隐约听到小花伤心的哭声。
唉,小花命运多舛。她父亲得了肺病,整天都在咳,尤其三更半夜,咳声怪异震天,邻近的人睡梦中都会被吵醒。她八岁那年,父亲就死了。第二年,她母亲带着她改嫁了。她走的那一天早上,来找我了,并对我说:“亮弟,我下午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说:“你去哪?”
“我妈说那个地方叫广海。”
“还回来吗?”
“可能以后都不回了。”小花说完就哭了。不知为什么,我也哭了。下午,小花真的要走了,她低头不语,惴惴而行。在村口的那颗榕树下面,我两眼噙泪,目送着小花跟着她母亲后面离开了村庄……
从此以后,我们一起放鹅仔,一起玩泥泡,一起捉青蛙这些美好纯真的时光已成永恒的回忆。我很落寞烦闷,因为,我清楚过去的欢愉不会再重来。我很想念草堆旁的那一声鸡叫,在没有小花的日子,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倾听鸡的鸣唱。因为,鸡鸣,给我带来安慰。
有一天清晨,我在屋前那块空地上,发现两只鸡在玩游戏。母鸡伏在地上,偶尔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公鸡精神抖擞,俨然在跳舞。它一边侧着头围绕母鸡转圈,左一圈右一圈,一边发出清脆洪亮的“咕咕”叫声。一当母鸡停止“咕咕”叫时,它就骑上母鸡的背,嘴巴叼着母鸡的后脑勺,翅膀扇动几下,屁股下弯了一下,一秒光景,它就跳了下来,很得意的一副模样扬长而去。大人曾经告诉过我,鸡这种游戏是在交配。噢,真的好神奇。
日子就这样无聊的一天天消逝。9岁那年,我上学了。我对小花的依恋也慢慢淡化了。
在学校,由于我是地主仔,同学都远离我。只有小月敢和我说话。小月,鹅蛋脸,长着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鼻子,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在班里算是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她家住在莲花山村,爸爸是乡里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不久,我就喜欢上她了。每天上学时,我都特意走远路,在三叉路口等着她的到来。每一次相视而笑,都感觉有一种温暖袭上心头。每一次去参加劳动,我们都会变着法子走在一起。木薯地,水稻田,甘蔗林都留下了我们并肩挥汗的影子。同学每见此景,就会取笑我们。五年级时,不知是谁还编了打油诗:月亮光光,照学堂,党娃爱上地主郎。我没有理会他们,但小月就会羞愧得涨红了脸。那一年,十年浩劫的文革终于结束了。
虽说生活艰苦,但读书很甜蜜。初中,学校要求上晚自修。晚上看书,光源来自煤油灯。我家没钱买煤油,我只好烧松香。初冬的一个晚上,好大的风雨,同学都不回校了。也许,我和小月有见面的渴望,我们还是准时回到了课室。小月向我请教一道数学题,在我的小桌子对面坐了下来。我们第一次如此靠近,我甚至感觉到她的气息。我们看上去很专注,其实,彼此的神魂不知何往。一不小心,她几根发梢被松香烧了。一股焦味迅速漫散开来。奇怪,我竟然觉得这焦味是那样的芬芳,如此的醉人。我很自然地,小心翼翼把她发端的焦迹捋去,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夜了,雨也停了,月亮在云中穿行。我说,我送你回家吧。她说,好呀。沿途一片寂静,我们默默在寒风中缓步前行。手指偶尔有意无意碰了一下,却又装着没事发生的样子。但是,我的内心还是泛起了丝丝涟漪。月亮的光影把小月勾勒出少女特有的玲珑,渲染得十分迷人。突然,一阵悸动的热流贯通全身,紧紧的揪着我那颗驿动的心。我们偶尔相望,可目光又不敢停留。夜幕下,旁边莲花河的河水在月亮的辉映下泛着银光,路旁的小树随风沙沙作响。光影风语,我陶醉了。虽然双脚沾满了泥泞,可是,有小月伴行,月光引路,我完全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之中。我问小月:“你喜欢月亮吗?”她抬头望着月亮说:“喜欢啊,圆圆的,亮亮的。”她若有所思,问我:“你呢,你喜欢吗?”我不假思索:“喜欢,只是我更喜欢弯弯的小月牙。”
小月疑惑:“为什么呢?”
“小月牙像小船,如果我们俩坐在上面飘荡,该有多美!”
“可是,那太遥远啦。”
月亮随行,我们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她的家门。她温柔地说:“谢谢你啦,你回去小心。”我“嗯”了一声,怀揣着忐忑转身归去。
初中毕业了,我们刚好赶上了全国恢复考试制度,成为第一批的幸运儿。我考上了县第一中学,小月则考上了镇中学。没有告别,我就踏上了去县城读书的征程。许是学业太紧张,或者更多的是青春的矜持,我们后来一直就没有了联系。
光阴荏苒,高一寒假,元宵节那天,小月的外婆拎着一只毛色鲜艳的大黄鸡来到我家。意思是向我父母表达她外孙女是如何的喜欢我,却又碍于少女的羞涩而不敢表示,有点想订亲的味道。我父母文革期间受尽了折磨,对村干部心存恐惧,更何况文革结束才两年。所以,父母内心是反对的。我对小月的感情,犹如那晚的月色,有点空濛飘渺。也许只是少年的情窦初开,也许仅仅是喜欢。因而,我遵循父母的指向。
正当我沉思默想的时候,大黄鸡突然迸出“咕咕”的大叫声,似乎强烈抗议我的冷漠选择。这一声鸡鸣,让我想起了久违的小花,也想起了小月这么多年的痴心,我很是惆怅和纠结。
明天就要返校了,我一夜未眠。昒昕时分,公鸡的打鸣声一阵阵从远处传来。是的,鸡的鸣唱,是雄激素的激发,是鸡情绪的宣泄,更是雄鸡对异性的呼唤。雄鸡一唱天下白,这种激昂的鸡鸣,令人振奋,鼓舞着我对未来爱情的憧憬。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爱情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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