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眼儿叔跟大眼儿叔一样和我都是自己家的。村子里,自己家的人意味着血脉相连——心眼儿近,各种什么事儿,接触得就多。小眼儿叔和大眼儿叔年龄差不多,眼睛却不像大眼儿叔那般大,一笑眯成一线的眼睛很是聚光,从没见他少看见什么东西。因为和小眼儿叔同属6队,很多庄稼地都离得很近,自然接触说话的机会就多于大眼儿叔。
小眼儿叔的大号中有一“喜”字,这个字的运用可能是源于他是老大,我想。农村人盼儿子的想法,让他爹娘一看是带把儿的进而就用了这个“喜”字,尽管这只是大号中的一个字。村里人的名字,叫全的不多,取其一两字或改动一下,显得亲而近,且接地气儿。根据长幼序属,村里比他辈份大或年龄大的人都喊他“大喜的”,喊他二弟“二喜的”,而很少有人喊他大名儿——李合喜,喊他二弟大名儿——李合平,除非正式场合。不知怎么回事儿,他二弟被叫成“二喜的”,人们都知道叫的是谁,竟没用“合或平”二字。叫得人多了,也就叫开了。
小眼儿叔上边儿有一个同父异母姐姐,下边儿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双胞胎妹妹。他爹,论辈份的话,我应该叫爷的。印象中,白毛巾罩着核桃似的脸,一手扶着肩膀上的挎篓,一手拿着钱锨,晨光中追着喘着粗气的黑母猪,为的是抢拾热气腾腾的粪。还有一点儿印记,他爹老的时候,他家门口搭了陵篷,七八岁的我在里边儿跑来跑去。小眼儿叔像他爹一样本分,坚守在村子里的土地上,和他的三个弟弟山南海北地讨生话形成两道风景。大家庭衍化小家庭,不仅是“家天下”一统观念的破碎,更是生产力的大大促进和自我价值的重新发现,像分田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一样。家家干劲不小,力争上游,抻着脖子奔小康,都过得不错。毛主席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四个家庭也不例外,小眼儿叔和四叔走得近,老二和老三来往多。真是对等!农村的事儿,有点儿意思。
小眼儿叔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个头儿一般,五十七八岁的身板儿不显臃肿,黧黑的肤色透着力量。1980年代,那是一个多好的时代!田地里凉嗖嗖的空气里飘荡着一浪又一浪的笑声,笑得人肚疼,笑得人没了腰酸背疼,笑得人有用不完的筋儿。我在耧的边儿上,小驴似的拉着绳儿,直直地瞧着驾着两辕的小眼儿叔的弯着的后脊梁,像骡子一样,听着哗啦哗啦的麦种在父亲手握耧把的晃动下钻入松软的尘土里,憧憬着嘴咬白馒头的麦香。小眼儿叔这么能说,一套儿一套儿的,上下两片嘴唇一呱哒,就能喷出东家西家的许多笑话,甚至是弄不明白的男女荤话。七八个人的大笑,弄得路旁的杨树扭腰落叶,引得别的拉耧人扭脸观瞻。小眼儿叔自己不笑,只见接到我婶子抛来的“成不了事!”的娇嗔话语。十来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
小眼儿叔不是个笨人,虽说走南闯北不多,但拿起瓦刀盖起房来,那真是专业技术人员。带着一伙儿人,上上下下,为许多家建起了房子。放下瓦刀去地,拿起瓦刀砌砖。零几年的时侯,村里许多人出外揽活儿,他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哪里干活儿,哪里就传出自得其乐的话语。那段儿,他经常挂在嘴边儿的话,口口相传。“不起早,不得黑,一天弄它三十八。”靠盖房又得一份收入,庄稼、梨树和桃树并不荒废。后来,又养上了猪。多快好省,力争上游。生活是多么美好!他想。
他有两个儿子。孩子们,结婚,生子,着实给小眼儿叔脸上添了几道沟壑,头上添了几丝白发。平常的印象中,从没见过他叹过气,眨巴着的眯眼不是颓废,倒是婶子的语气里,有一点儿没有女儿不能送羊的不如意。说起他大儿子刚娶媳妇儿那会儿。真是乐死人!他说,筷子夹菜总掉,还夹不好,坐着的小登子像有针一样,别扭死了。屁股摩擦着登子,收着腹,提着肛,生怕屁出来了,要不出去一下,回来再吃。逢人说起来做“公公”的感受:“响屁就不敢放!”记得最清的是,他有一句经典的话,说什么关于公婆和儿媳的话——来了个敌人,多了个叛徒。前几年,第一次听到这话从他嘴说出,我的心一震,惊诧这是多么有水平的话。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生活,艺术源于生活。心想,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他怎么就能说出来。两个儿子在外边儿做买卖,谋发展,像村里别的“农二代”一样。大孩子在秦皇岛买了楼,他的脸上写满高兴。
小眼儿叔出去不多,听他说去过一次故宫。“龙椅,不就是农村一‘圈椅的’吗?”他说。能有几人看出龙椅更多的价值呢?听着像大眼儿叔那些人讲的新鲜事儿,他的心潮也有翻滚。快六十岁的人了,人生这回事儿,他也在找寻答案。种地,种梨树,种桃树,养猪,拿瓦刀,这是他几十年的生活。有时有意思,有时没意思。井底的蛙,在井里呆久了,想看看更广阔天空,这很正常,但它跳得出来吗?回到家里,常能看到他和婶子忙碌的身影,听到他们亲切的话语,嚼着他们种植的桃梨。一次,他一人在疏梨。他,蝌蝌似的眼睛眨了一下,神秘而略显狡黠地问:“…………你在县城,去过那种地方没有?”我直接道:“没有!去过也不能说去过呀!”心想,小眼儿叔怎么问这个。噢!对了!有次谁谁盖楼时,关系不错的都去帮忙,许是大眼儿叔近乎天花乱坠的外景儿叙述驿动了他的心。同龄人的多姿多彩的生活,骚动着他长久扎根土地日渐苍老的心。又一想,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社会文化的浸染,让小眼儿叔困惑,在他快六十岁的当头。他只是想想,有何不可呢?
小眼儿叔是一个既能种地种盖房盖楼又本分而乐观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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