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究竟是积了多少的委屈,在这雕花朱漆的窗棂外,在这无人喝彩的寂夜,疯魔了一般,化作漫天的情绪,要将这灰色的世界埋葬?
涵儿已经沉睡入梦。他是满怀的期待,任是雨剑风刀,也要赶回念叨了一个学期的故乡。
已在飞雪的姑苏羁留了两日,小脸冻成了萝卜干,他仍不停问我,“宁波的雪是不是更大?”“我可不可以在老家的院子里堆雪人?”
人间纷纷扰扰,琐事羁绊,我已决定取消这趟父子俩的归乡行。
鼓足千般的勇气,跟他商量我的这个决定,他迅速黯淡下去的热烈,简直要将他的委屈窒息在我的胸腔。
我用所能想到的欢喜来讨好他,他也仅仅是点点头或摇摇头,似乎失了魂,机械地跟着我的脚步。
他越是沉默,甚至不愿憋出一滴眼泪来,我越是揪心的紧。
“我已经记不清老家的样子了”,临睡前,他盯着我好一阵子,突然冒出来一句话。
当我从温暖如春的宾馆,拉着他纵身进这蚀骨的冻夜,天地已经浑然成一片苍茫。
“爸爸我们去哪?”
“甪直古镇!”
“为什么去那里?”
“因为那里有老家的模样!”
这是在玩命,一个疯狂的中年男人,在积雪碾压成冰之前,喘息着,敲开了古镇民宿的门。
“怎么这么晚?”老板娘皱着眉,摸了摸涵儿的手,埋怨道,“看把小孩冻的!”
洗了热水澡,房间的暖气已经很足,涵儿终究是架不住困,在听完半个故事前沉沉睡去。
无心入眠。泡了一壶茶,独坐雕花窗下,无人对饮,也无笙箫,雪落无声,但终究是在了一个可以喊回魂魄的地方。
人的魂魄是会厌倦这躯壳的。身体慢慢长大,魂魄也在逐渐疏离。
老人们常说,失了魂的人,要赶紧找个心静的地方,跟你的魂魄好好交谈,直到最后相互原谅,它懂了你,你也懂了它,它才会愿意重新住进来。
我在大雪纷飞的甪直古镇,含着满眼的热泪,一遍遍呼唤着我的魂魄。
我是被涵儿惊醒的,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跳了起来,喝道,“吓死宝宝了!”
“爸爸,你睡觉的样子好帅!”他趴在我的身上,调皮地摸我的胡渣子。
厚厚窗幔透进来的白亮,使我很快清晓,外面该是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
“肚子饿了吧?”笑着问在边上不停讨好的涵儿。
“倒也不是”,他自己麻利穿着衣服,又下床踮脚掀开窗幔的边角向外看去,回转身,欢喜道,“啊,我们可以出去打雪仗了!”
一夜的雪,终究没有裹住天地,只在屋梁、桥栏上洒了一层细盐。涵儿却已是万分的欢喜,用手仔细扫了,捏成团,往我身上一扔,又欢笑着跑远。
打了一场奢侈的雪仗,他终于肯让我拉着手,去寻早饭的地方。
大饼油条豆腐浆,恍如年少时在老家的惯例,我吃的简直要热泪盈眶一番。
吃惯了松软点心的涵儿,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尚且不够,路过糕团店,他又要了一份青团子。
怕他撑了,问他,“能吃得下吗?”
“能”,他回答的干脆,生怕我夺了去,又说:“我可以不吃午饭的。”
这是故乡的味蕾,艾叶泛青时节,家家户户的灶台,都是这甜糯的清香。
儿时,年年绕膝祖母跟前,单等锅盖一掀,扑满松花粉子,囫囵入嘴,白糖猪油芝麻糊,这般人间美味,自是撑到腰滚肚圆也不肯放手。
忆及儿时痴贪,自是一阵轻笑,便随了他去。
雪后的清晨,路上清冷,极少见人。古镇,此刻是一幅静态的水墨画。
每一扇雕花窗、老旧的木栅门,似乎都在酝酿着一个个的故事,就等着门窗开启的一刻,争着跑出来,演绎各自在里面编排好了的剧目。
每座桥,每个河埠头,每爿屋檐结了冰凌的店铺或人家,都在勾起我对前尘往事的回想。
我给涵儿讲着我的故事。深夜里,我唤回的魂魄,告诉我的那些几乎要被遗忘的往事。
“这里跟老家很像”,涵儿也在努力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和强化自己对于故乡的印记。但有时,小小的人儿,眉头也会皱上一皱,说:“又有点不太像。”
但很快,他便忘了这稍许的不悦,在石墩旁,他抓了一只快要冻僵的猫,坐在廊桥上喂它青团子吃。
“爸爸,你小时候养过猫吗?”
我打量着这只浑身乌黑的猫,它在涵儿的怀里舒服地打着哈欠。似有妖力的眼,勾魂摄魄一般盯着我。
不禁一阵恍惚,莫不是儿时那只唤作李逵的黑猫,附魂到了它的身上?
“爸爸,你从小就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吗?”涵儿指着一处旧宅院。
宛如梦中,似昨日故乡楼台,有莺燕绕梁,祖母在楼下晾晒茉莉,祖父荷锄从山林归来,背篓里或有青笋,或是一丛蘑菇。
一树蔷薇艳满园,黑猫李逵作祟,惹来院内鸡飞狗跳,红颜瓣瓣落地,高墙外有少女音调婉转,竟是痴了一颗凭栏远眺的少年心。
这古镇有妖气!找不见魂的人来了这里,都要匍匐进前尘往事,痛哭流涕。
在城市雾霾里丢了魂的人,我请你来这古镇走一遭,或许,你能找回一点什么。(应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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