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
在昆仑山的尽头。
他一袭白衣，似乎消融在漫天的飞雪之中。
正如我之后所认识的他，他平静的望着天空，未曾有一丝笑容。
师傅曾说，我是这个天底下最有天赋的修道人，我有机会成仙，超脱尘俗。
这次跟着师傅去昆仑山，师傅是应邀，参加万年一次的抗星救世大战。
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每一万年就会有一次覆灭性的灾难，遥远的星空，流星如骤雨般降临，撞击大地，火焰，爆炸，洪水，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无人可以幸免。
传说，能阻止这场灾难的，只有“凌云仙”。
他是昆仑掌门的头衔。
而昆仑山历代，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师傅，一个是弟子。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凌云仙的身后。
我当时只看了他一眼，就转而观察凌云仙去了。
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人，修仙界本领最高强的昆仑山掌门……仔细看，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整个人板着脸，沉默，面对师傅和许多同道的恭维，一丝不苟的推拒，我看不出她有哪里厉害的地方，至少师傅身上那股威严的味道她没有。
还有一会儿，落星雨就要来了，如果凌云仙和师傅他们抵抗不了，这个世界就要毁灭，我们都会不在，等世界重生，新的人们出现，我们就如云烟一般，过去了。
不过我没有害怕，反正怎么样也逃不了，等着看戏吧。
一开始就像普通的流星雨，很漂亮，天空中一道道密集的划下，似乎烟花后，我还开心的踮起脚尖呢！
不过紧接着，我就吃不消啦，好恐怖，一股股庞大的气势，压下来，压的我动弹不了，看着仿佛一座座城堡般的星石向着我的头顶砸下来。我吓的想喊叫，就看见师傅他们架着法宝，飞了起来，各自用法诀用法宝打碎星石，阻挡它们砸下来。
师傅好厉害，挥手一道紫光射出去，就将数十块星石粉碎。
就这么阻挡了半天，师傅他们回到地上，都打坐起来。
我正奇怪，就听到他，站在凌云仙身后说了一句，让我去吧！
我想，他能动弹吗，我都动不了，他能动的话就是比我厉害了。
凌云仙微笑，伸指点了他一下，我看到他的脸色很焦急，哦，他的道力被封住了。
脚在发抖，不是，是昆仑山在震动，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含着泪水。
为什么，之后我曾无数次回忆，那时他到底有没有留泪。
雪似乎停了。
天地间安静的，只有我的呼吸声。
一柄剑，从雪山之巅，破冰而出，落到凌云仙的手中。
她长啸了一声，我感觉好似一道霹雳打在耳边，眼都花了。
等我摇了摇头，看的清楚了，仿佛时间在之前消失了一段，天空中什么也没有，雪山上的凌云仙不见了，只有他跪在地上，跪在那柄剑旁。
我看到师傅叹了口气，走过去对他说了些什么。大家随后都离开了，我在走的时候，回头再看了他一眼。
他仍跪在那儿。
剑在那儿。
等我回到峨眉山，我脑子里经常会想，他在昆仑山，一个人生活，除了剑，什么也没有，那多么苦呀。
我在峨眉山修炼，很快就忘了那场大战。
师傅有一天和我说，我练到了无我境界，再进一步就到了自然境界，算是当世高人之一，只有到了自然境界，才能尝试成仙，成就不死不灭。
我问师傅，凌云仙是自然境界吗？
师傅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凌云仙已是成仙的境界了。
我当时愣住了，连忙问他，为什么凌云仙还是死了呢？
师傅告诉我，当时全靠她释放出所有的道力，将自己奉献给了剑，才阻挡了那次落星雨，救了整个世界。
再后来了解，我知道了，原来凌云仙的使命，就是用那柄封藏在昆仑山中的神剑，阻挡最后的落星雨。
而使用了神剑后的结果，就是陨落，消亡。
我终于懂了，那天，他对凌云仙说的话。
那天，我的师妹跑过来，悄悄的告诉我，师傅正在给我安排婚事。
我吓了一跳，师傅最疼我了，怎么会突然要把我嫁出去？
我急急忙忙的赶过去，师傅正将一位中年女贵人送下山。
师傅和我说，她是江南最大的家族，东湖泰顺家的三夫人，专门来提亲的。
我说什么也不愿意。
尽管我好奇，那个泰顺家的大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想伤害师傅，违逆他，我只能离开，躲起来。
我想去昆仑山。
这里，还是一片冰雪。
荒芜到了，天地间，只有一白。
我飞遍了整座山，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那里，他曾跪过的地方，我降下法宝，仔细的查看，之后，我心想，真是可笑，有谁会生活在这么一个鬼地方！
我生气的踢了一脚雪，那雪飞在空中好像砸到一个东西。
他就隐身在我前面，站在那儿看着我，雪在他的脸上，样子滑稽的很。我哈哈的大笑。他却板着脸看我，神情像极了他的师傅。
我笑的没劲了，只能手指对手指，希望他不要生气，实在太尴尬了。
他转过身，走向山顶。我好奇的跟着他。
来到山顶，天昏暗，周围看不远，不过下面是亮的，上面是暗的，这景象极少见到，我赞叹不已，就听到他那儿风声小了些，看过去，他坐下了，坐在北风吹来的口子上，身后的冰壁可以倒映出他的背影。
我来到他身边，抱着腿儿坐下，看着他，想了想，还是问问他吧。是不是一直呆在这里。
他闭上眼，打坐，一坐就是半年。
我等了半年，等他的回话。
他再睁眼，看着我，样子呆呆的，还是板着脸，我发现他板着脸的样子有点小帅，可心里还是不以为然，哼，臭屁什么呀！
他问我，不呆在这里，能去哪。
我开心极了，你终于理我了吧，好啊，我带你去玩！
我忘了师傅在找我，也忘了我有一场婚约，更忘了，我最怕寂寞，却在这个只有风雪的山顶，坐了半年。
我发现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就好像他是那岸上的人，看着水中的鱼儿。
我心里有点可怜他了，我带他去酒楼，看他吐出酒，脸涨的通红；我和他去抓蝴蝶，斗蛐蛐，耍性子让他去买菜，看他笨笨的付钱，然后偷着乐，给他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我们划船，看落日，在街边听说书，一直玩，一直玩，可就是不见他笑，我好奇，有次挠他，结果他居然没有一丝感觉，气馁了，他就是个怪物。
然后，我们遇到了泰顺家的人。
那个女贵人，三夫人。
她见到我，叫来了许多人。
师傅也来了。
不知道师傅和他说了什么，他看了我一眼，飞走了……
我气的冲着他喊，叫他回来，别走。
他没有理我，消失在天际。
这几天我呆在峨眉山上，不知为什么，总是发呆。
师傅说，等泰顺家的大公子来，在峨眉山拜堂成亲之后，就让我去泰顺家过日子。
我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一定要我嫁人。
我想他了。
很想，很想。
大公子名叫泰顺康，是个很文雅的人，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送给我一支玉钗，我不想要，可师傅非得让我收下。
拜堂那天我穿上了嫁衣，心里想，反正他也不要我了，我喊他也不理我，他都不管我了，我还想他做什么。
可为什么我要哭呢。
头盖下的脸是湿的，我用舌头尝过，泪水是咸的，过了一会儿，变成苦涩。
拜堂前，我终于忍不住，哀求师傅。
师傅叹了口气，严肃的对我说，如果我不嫁给泰顺康，我会死。
我想我终要死的，除非我成仙了。
师傅一定要我嫁给他。
泰顺康站在堂前，微笑着，看着我走过去。
我被牵着，浑身开始发抖。
我又想起了他，他跪在那儿，剑在那儿。
整个昆仑山，只有他，和那把剑。
我掀掉了头盖，要跑。
泰顺家的人拦着我，说着好听的话儿，三夫人板着脸告诉我，我这样伤害了泰顺家的脸面。
可我才不管，我想去找他。
我走不了，急的哭了，我恨他，他为什么不管我了?
堂外，似乎有一阵冷风，安静，悄然的吹了进来。
他们开始安静下来，向外看去。
我望见了，他站在那儿，负着手，宁静的看着我。
我忽然就感到心血被点燃，火热的流转到全身，我大声的喊他，他依然板着脸，不言不语的。
你来了，怎么不进来呢，不帮我。
我有些怪他，可更多的是欣喜，连我自己也无法明白。
师傅叹了口气，跑出去和他说着什么，我看见他轻微的摇了摇头。
一边的三夫人压低着声音，对泰顺康说话。我隐约听到三个字，“凌云仙”。
好似什么在我脑海中游荡，我试图仔细的去思考，可一股力量传到手臂上，我发现师傅正拉着我，向堂后走去。
“你快走！”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跟他去昆仑山。”
我挣脱开，决然的转身，跑了出去。
大堂里挤满了人，离门一步，门外，他静站着，我心里不由又有些刺疼，就好像他身边缺少了空气，难道他注定就是那座昆仑山，凌云仙，是不是云之上，没有别人？
我又见到了昆仑山，寒风吹来，我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嗨，你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他闭上双眼，坐到那儿，就是那个位置，我可以清楚的，从冰岩上看见他的背影。
他不言不语。
我也不言不语。
我陪着他，我也闭上双眼，静听昆仑山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想我有些明白了……一个老头儿踩着葫芦状的法宝，从天边飞来。
他落下对我说，我的师傅刚刚去世，他是师傅的关门弟子，如今继承峨眉山掌门之位。
我看着他，感觉好不真实，连忙问他，从我上山，到如今过了多少年头。
原来，三百年，只是一转眼。
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峨眉山，因为师傅最终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回到峨眉山。
我回头看向他。
他已睁开眼，平静的看着我，他的眼神仿佛这巍然不动的昆仑山。
我知道我笑了，笑的有些欣慰。
是因为他毕竟还是看着我，他在乎我的回答。
如果没有这漫天的风雪，昆仑山也会寂寞的。
老头儿飞走了，我坐在他身边，闭上双眼。
似乎，这次有些漫长。
因为有好几次，我发现他在看我。
最后一次，我故意去看他，他盯着我的眼睛。我挑了挑眉毛，冲着他傻笑。
忽然，他流下一滴泪水。
我感觉他的目光穿透了我，好似望着远方。
随后，等我回味，要再看时，那眼泪宛若从未出现过。
他缓缓闭上双眼。
这次我坐的太久，久到了，许许多多的修仙者飞来，我却一个也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恭维着他，我听懂了。
原来，已过了九千五百年。
我知道，在不知不觉中，我已过自然境界，成仙，不死不灭。
大概，是活的太久，大概，是静默的太久，大概，是我已真的明白。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安静的站在那儿，刮来的雪花碎在他的发丝上，我不用看，却能知道，他就板着脸，正一丝不苟的推拒他们的恭维。
忽然，我的眼角有一个身影打断了我的某些回忆。
那是一个少年，瞪大了好奇的眼睛，一边打量着我，一边盯着他瞧。
看着装和法宝，他似乎是华山来的。
我感觉到天边有一股气息撞来，我的心一下子纠结在一块儿，按耐不住的恐惧感一阵阵的袭来。
那些人都飞去了，天空上出现各色烟花，绚丽，缤纷。
我垂下目光，他看着虚空，似乎正看着“那个人”，才过了大半天，他们一一落下，坐在地上。
我见到他抬起头。
我紧张的开了口。
“让我去吧！”
在等答案的那瞬间，我想起了，一万年前。我正要退开，他已转身点住了我，我全身的道力都被封锁，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我认识了他，足足一万年，可这是我，第一见到他的笑容，那微微一笑间，有一股子惊心动魄的风采，凛然决绝于天下，我心碎了，我流下一滴泪。
昆仑山开始和风雪一起呼啸，剑出山，落在手上，他片刻间，细看剑身，未及发出一声感慨，便飞身去了。
朗朗乾坤，一声倾情长啸，听在我的耳中，仿佛要道尽这两万年的寂寞与相思，追忆和惘然。
待星灰洒然，碧空如洗，整座昆仑山，我的世界，只有眼前的剑。
不知什么时候，华山派的掌门给我留言，跟他来的少年，有足够的天赋，可以进入自然境界。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板着脸，默默的坐在那儿，感受那里的温度。
他在这里坐了那么久，他曾想些什么？
又或是，他什么也没想。
过了十多年，我看向山下，那个少年已变成青年，他慢慢的走上来，远远的见到我，笑着过来，他笑的这么开心，这么狡黠，我好像见到一万年前的我。
他陪我坐了几十年，我想起曾经去过的地方，他叫我去玩，我便和他去了。
再也喝不惯那儿的酒，再也听不出说书里故事其中的精彩和有趣，我平静的跟着他，他有一次拉着我的手，我却想起，我曾也这样，牵住“那个人”的手。
直到那天，他问我，为什么都不笑。
我没有回答他，可能，我已忘了如何去笑。
他的师傅后悔了，找到了我们，请求我，不要带走他。
我答应了他。
一个人，回到昆仑山上。
随着时间过去，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我仔细的去听，对了，我分辨出来，那应该是，睡在昆仑山中，剑的哭声。
为了它，为了他，为了这个世界，我只能食言。
他抱着孩子，傻乎乎的看着我。
他的师傅再一次请求我，可是我无法再答应他了。
他哭了，哭的很厉害，拉着我，问我为什么那时候不留下。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能看着他。
正如当年，那个出现在堂外的他，那样安静的，看着我。
他跟着我回到了昆仑山上。
我在默默的等待。
我似乎成为了昆仑山上的雪。
—— 她不融化。
对现在的我来说，一万年，真的是拈花一笑间。
我听到许多的破空声。
我从他的眼里读到了不安。
可我什么也没说，我站起身，等着最后一剑。
在这漫天的飞雪中，似乎，我看见了他。
只有他的背影。
就似那万年间，一直映照在冰壁上的背影。
这孩子，还想为我而去。
可他不知道，我已累了，累到了，万年来，都在渴望着，这一天，这一剑。
我点住了他，莫名的，从心里觉的开心，于是我笑了，我见到他在流泪，可我没时间了。
昆仑山，风雪，在我的脚下，慢慢的，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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