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杏花等君来
白星泪 Iris.Jin.Z.
流水急将新绿载,欲把柳絮寄城外。
玉笛声声催相思,微雨杏花等君来。
三月细风,卷起了杏花微雨,迷迷濛濛,漫天起舞着柔柔轻絮,洞箫声同细雨融为一体,落在地上化成一抹逝去的水花,尽是凄凉。
我蓦然间怔住了,停住箫声。
朱栏下的他,一袭锦袍,杏花如冰绡,却只为他而裁剪,轻叠数重,被细风绣在他的肩上,连同我的魂魄,一同绣在他的肩上。
只是,没有记忆中那足以让我为之倾倒一生的笑颜,他的双眸冷似寒冰,无情地扫下肩上的杏花,拂袖而去,在朦胧的烟雨中,渐去渐远。
只剩下我,在朱栏上,捂住被掏空的心,痛不欲生。玉箫坠地,伴着残败的杏花,碎了满地。
“曜!”我从梦中惊醒,茫顾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孤零零的月影斜照过西窗,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地上洒落几丝黯淡的光亮。
几分寒意渐渐袭来,不知是天气转凉了,还是我心已冷。倒是这曾经一片繁荣的栖凤宫,早已和冷宫无异。
是啊,如今这宫里,有谁不知,皇后失宠,早就被皇上冷落一旁了。
我苦笑,闭上双眸,微微仰头,我累了,曜,真的很累。
“咳咳……”胸口猛地传来痛意,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我几乎快窒息了,我用绣着杏花的雪帕捂住口,只感觉到一股带着腥味的液体从胸腔中涌出。
我展开雪帕,用银线绣成的杏花却已染红,在微弱的月光下,是那样鲜艳,宛如被一场红雨洗礼过,纷扬的花瓣,会随着忘川河飘零,流转到三生石旁,埋葬掉,一生的繁华与苍凉。
我紧握住雪帕,心,也疲惫到无力哭泣。
“公主,醒醒。”
梦中,隐隐听见有人在唤我。
我从昏睡中慢慢醒来,只见陪我一起长大的楚侑哥哥在我的凤塌前持剑站着,他还是那般温润如玉而不失英气飒爽。
没错,我是公主,只不过是前朝公主,而眼前的这位楚侑哥哥,是奉命保护我的前朝大将军楚正天之子。我的身上,背负着复国的使命。可我偏偏,爱上了仇人,圣翊王朝的帝皇,皇甫曜。
我是个不称职的公主,也是个没有资格的皇后。
“侑哥哥,你怎么来了?”我努力牵出一抹笑,但是此时面容憔悴的我,怕是难以瞒过楚侑的眼。
“绫儿,我来带你走。”楚侑见我这般狼狈的模样,一双威凛的剑眉紧聚着,眼中蒙上一层深深的哀痛与担忧。
从小到大,我岂不知他的心意,只是,我的心,早已在那场杏花微雨中,追随着那名锦袍男子而去了,这一世,怕是不会回头了。
“楚侑哥哥……我……”心绪本已如线般交错纵横,此刻的我更是困于一片混乱中,去与留,两种念头在心中争执,终是情缘难断,离开他,我依旧是万分难舍。
本想拒绝楚侑,可栖凤宫外又传来熟悉的宫乐声,这盛大的丝竹管弦之乐,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之内,欢奏着天上 仙曲,却一瞬之间击碎了我心中仅存的残念。
曜,你又纳新妃了。
奄奄一息的心,终究还是被推向了死亡崖边,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侑哥哥,你带我走吧。”我抬起没有任何光彩的双眼,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只是,你答应我,放过他吧。”
楚侑的剑眉拧得更紧,但沉思之后还是松开了,“好,三天之后,我来接你走。”
是非缘孽,皆是造化弄人。你我也已隔了皎皎天河,纵是往昔情深,如今,你已背对离去。彼岸的我,痴恋已久,点滴情意,织就成寸寸相思,却被你无情的烈火烧毁殆尽。疲惫如我,也是该离去。
时值三月,杏花又开,五年前,我还是那无知的少女,只会每当微雨谢帘时,倚栏吹箫,怀景独惆怅。那时只懂得感时伤怀的少女,却潦倒成今日的深宫怨妇。
三月和风,吹拂着初春青草柔嫩的清香,渐渐地驱逐去严冬的寒冷,掠过御花园的华池,逗引池边的长柳戏水弄波。斜燕飞去,撞得一树杏花飘落,在风中舒卷,起伏,旋飞,似雪轻柔,如梦痴幻。
我持玉箫,吹起那年的曲子,《忘君否》,这是我的师傅,玄浚清所作。这首曲子,是他偶救一名落难女子,才貌双全的她却同心爱之人远隔天涯,病逝前遗下一阕词,师傅叹其情深,便不禁为之作曲,以箫奏乐,在女子墓前,悼其痴情如此。
那时只觉这首曲子甚为凄美的我,说服了师傅将它传授于我,直到此时此景,我才明了,这一曲《忘君否》,是断肠酒,饮不尽,满觞愁苦。
杏花轻摇,满枝芳华,细雨微润,却为她添上丝丝泪痕,大概是,怕浮华过后,尽得一地残香。
箫声寒凉,浸湿空气,在斜雨中,绵延不绝,绕着这繁荣之处,妄想冻结碧宇琼楼,玉瓦金顶。
忘君否?忘君否?江畔草又绿,自问忘君否。三月烟雨斜,玉帘卷花楼。倚栏独吹箫,珠泪催人瘦。一江春水东,小舟难载愁。春水何处尽,忘川可忘忧?忘君否?忘君否?繁华怎饮尽,一瓢断肠柔。
曜,倘若,时光能一直停留在那年的杏花时节。
“皇后娘娘真是好兴致啊!”一个柔媚却又棉里藏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左手横持着玉箫,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一身金色凤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满头珠翠,宛若数只斑斓的蝴蝶停留在青丝上。步摇上金丝勾出的金凤衔着一串袖珍的雪色珍珠,栩栩欲飞。可这雍容,却已如将落的杏花,春风一过,便再也不是她绽放的时节了。
“哦?是吗?媚贵妃的兴致似乎也不低。”我微微笑着,只是脸上这一层用来遮住我气血虚弱的胭脂水粉,却是让我很难受。在他面前,我从来无须打扮,他说,天然去雕饰的我,便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一抹苦涩染上我的眸,却又转瞬逝去。
胡媚儿嘴边也挂着笑,却是假到了眼里,一袭红衣摇晃着风骚,“只是,皇后娘娘怕是空闲极了,不像我们这些宠妃,每天单是伺候皇上便已忙得抽不出身来了。”
“那媚贵妃今日也闲着,莫非皇上对那新纳妃子的喜爱竟也胜过了媚贵妃?”我挑眉回击,依旧带笑,这深宫,竟也练得我这般刀枪不入。而唯一能伤我的,却偏偏是他的无情刃。
胡媚儿气得连平时挂在脸上的媚笑面具都撕下了,一张天生惑主的漂亮脸蛋也挂上了凶狠,“哼!夜练绫,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绫皇后么?皇上早就不宠你了,你现在连宫女都不如!”
“胡媚儿,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只要金印在本宫手中,本宫就还是这后宫的主,见到了本宫,你还是要跪下行礼!”我的双眸冰寒着,声音里的杀气并不亚于胡媚儿,随即袍袖摇动,一波掌气直扫向她的膝盖。
掌气准中了胡媚儿的膝盖,她痛叫一声,便如折了的花茎一般,直直地倒下了,一张俏脸被埋进土里,跌跌撞撞爬起来时更是狼狈不堪。
“夜练绫,你居然……”受辱的胡媚儿眼中闪起了恨意,就像被一脚踢入坑里的狐狸,发誓为她被夹痛的尾巴报仇。
“看来是我下轻手了。”我不屑地瞥她一眼,优雅地抬起了左手,作出欲再出招的动作。
果然不出我所料,见形势不利的狐狸乖乖地夹尾而逃了,“夜练绫,你给我等着,我去告诉皇上!”
我缓缓地放下左手,全身顿时失去力气,半跪了下去,右手撑着地面,掌心被砂石硌着,有点微疼,可胸中痛意顿时霹雳而来,又一股鲜血从腔中涌出,顺着嘴角流下,滴落满地,点点嫣红,恰似落花飘零,流水早已无情。
我是绝音门门主绝音圣人玄浚清唯一的关门弟子,如今,却落得出一掌都要气血顿亏的悲凉下场。
你若还想留在宫里,你就吃下这散功散,朕保你皇后宝座。那日,我盼了一个月的他来栖凤宫,却只落下这句话和一包散功散,冷着双眸离去,连一步的踟蹰也没有。我仰天而笑,毫不犹豫地吞下半包散功散,一时间功力涣散,也打下了腹中已三月的胎儿。绝音圣人,亦是江湖上匿迹已久的回天神医,皇甫曜,散功散中掺了红花,继承师技的我怎会不知?
曜,你终究,还是离我爱的那名男子,越走越远了。
曜,若一切只如初见那年,宿命织就成的千结网,我们便可不必深陷。可是,恩恩怨怨,终究,你我还是逃不过,逃不过呵。
翌日。
昨日一掌,足足耗了我一整夜来调整气息。我虽只吞下半包散功散,但这药效,也足以废掉我七成的功力。
醒来时,竟已是傍晚了。
残阳在远山的边缘命垂一线,余晖洒落在斑驳的宫墙内,一地金黄,却是将散尽的璀璨,只一眼就逝过。一声归鸟长鸣,掠过栖凤宫寂寥的上空,震得一角天空抖落几抹朱赤金黄,恰如凤凰涅槃,烈火焚烧后只留下几片残羽。
懒起倦梳头,对铜镜,照苍容。取黛画峨眉,花相映,人憔悴。金钿银篦镶冷玉,珠翠华盛嵌寒辉。
“皇上驾到!”宫外传来了久不听见的喊声。
缠上用银线绣着杏花的锦绫披帛,我抬起头,瞧见铜镜里的自己,一番打扮之后,容颜雍华,如花似月。尽管,满头珠饰冰冷,身体虚弱,也至少,让我在他眼前,最后一次抬起头。
起身,他亦恰好进了寝殿。双手交叠,放在腰封上,低头行礼,“臣妾参见皇上。”那双明黄色的飞龙祥云靴,停在了我眼前。
还未起身,就只听得一声冷哼,“皇后,你的手法真是越发狠毒了。”
“臣妾不明皇上所指。”我抬起头,凤钗缀着的珍珠串相碰撞,清脆,却又狠狠地鞭笞着我空洞的心。
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却再也找寻不到往昔的温润与深情,当初只容我一人的墨瞳,如今已被蒙上霜雪,无情,冷漠。
我暗暗苦笑,夜练绫,就为了见他最后一面,故意惹了胡媚儿,你也未免太可悲了。
“你竟给媚贵妃下了幻觉粉,让她差点就伤了太后!”皇甫曜的眸中升上怒火,熊熊甚于夕阳之火红,声音却转了弯,顿时沉下来,“你到现在还是没放弃你的复仇计划。”
越是压低的声音,越是冰冷。皇甫曜,我宁愿你怒发对我,也不要这般带着隐藏的叹惋和无奈,对我来说,这样更残忍,你可知?
“呵!不放弃又怎样,我如今武功几乎全失,和废人有何区别?”我轻笑一声,转过身去,绣着金凤的袖边,已微凉。
“绫儿,你还想怎样?”他转过我的肩膀,那双曾经爱牵着我的手,如今紧掐着我的肩膀,滚烫,当初的温暖化为烧毁我心的炽烈怒火。
“绫儿?”我看着皇甫曜的双眸,只见依旧澄澈的瞳中,倒映着失去魂魄的我,突然间变得狠厉,整个人都刻着仇恨,“绫儿早就随她的孩子一起死了,皇甫曜。”
他静默不语,眸中染着霜寒,冰冷,却偏偏有种我看不出来的意味,我暗中讥笑自己,怎么还会期待他能仅剩一点情意?
“皇上朝事繁忙,没必要为了区区小事浪费时间。要打要罚,我夜练绫悉听尊便。”我衣袂轻扬,甩开他的双手,高傲地仰起头,眉眼俱笑,如艳阳繁花,把我的倔强,我的尊严,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展现。
山盟既已成烟云,从此陌路不识君。
皇甫曜,我终于能够放手了。尽管,我曾经是多么期望过一切只如初见,只是,命运既然作弄你我,姻缘决断已成定局,何必一番枉然费尽心思?痴恋,深爱,也只能是昨日红尘流水,逝去不返,纵然伤痕铭刻,我也只是朝夕便散化的蒲苇罢了。
他转身背对着我,明黄色的身影如今尽是君临天下的气势。落日斜晖透过残破的纸窗,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没有往日那番柔情,只有自古帝王该有的冷酷狠心。
他的身影在冰冷的地砖上拉长着,“你既然恨我,那就罚你……”皇甫曜突然间转过身来,双眸透着深不可测,再也难以窥见他的心思,越发让人心惊畏惧,“今夜好好地服侍朕!”
不待我褪去震惊,他一把拉我入怀,铺天盖地的吻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冰冷的薄唇压在我的唇上,让我的身子惧怕着往后退。见我欲逃,皇甫曜的双臂紧紧困住我。而如今武功尽失的我,还有何力气来反抗。
不知不觉中皇甫曜将我头上饰物尽数剥落,置在地上支离破碎,可怜金玉无罪,竟招此碎身之祸。
他横抱起我,朝凤榻走去。
一夜春风润雨,莺燕缠绵,却绵延了我这一世,永生不尽的悲凉。
三月阳春雪,飞落柳枝头。无意惹流水,却招一江愁。
我掀起马车的流苏幕,一路人群熙攘,多年未见,城中还是那番热闹,只是依旧一身杏色雪衣的我,早已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夜练绫。
我用了师傅留给我的最后一颗续命丹。师傅去世前特意赠与我的三颗续命丹,危急时刻可续命,一颗救了皇甫曜,一颗不知遗失何方,而仅剩的一颗,昨日被我服下了。
是的,他进入栖凤宫之前,我便服下了,为了保证我不会在他面前突然间死去,我不愿,让自己死后还不得自由。
可有谁知,竟发生了那种事。
呵,也罢,让我最后做个了断。趁他睡熟时用银针刺中了昏穴,将他昔日送给我的定情杏佩,放入他怀中,只带上伴我多年的玉箫,从宫内的暗道逃出。
伸手出窗,杏花飞舞,在我指尖缠绕,几片落在掌心。
杏花虽败,却也了却凡尘的纠缠,断了虚浮的繁华,从此,便自由了。
是啊,离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囚笼,我便自由了。曜,此生,我们终不再见。
深山幽林,绿水清湖,飞鸟鸿影,蝶舞莺逐,一方竹屋,一柄玉箫,一院初开的杏花淼淼。
三年时光,我悠闲地过着,只是终究觉得,缺了角的心,是不会再完整了。
“咳咳……”我微微地咳嗽起来,掩嘴的雪帕,同三年前一样,又一次染上嫣红。不由得轻笑起来,看来师傅的续命丹,也最多保我三年无虞,上天果真要带我走了。
“绫儿,不是跟你说别出来,外边风大,你怎么又不听劝。”楚侑入城采购回来,一身风尘仆仆,定是怕我出事。
这三年来,楚侑一直默默守着我,他的心意我明了,这是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何必误了他?只是想劝他早日成家立室,似乎不太可能。
“侑哥哥,今春的杏花开得真美啊,我都舍不得了。”我浅笑着,痴痴望着一院的杏花。
春风吹拂着初开的杏花,轻轻摇曳,烟一般笼罩在枝头,粉红色的起伏带着柔媚,风有时会卷落一两朵已转雪白的,飘飘然落在我的石桌上。偶然间还可以瞧见几只淡黄色的小蝶在杏花中穿梭,添了几分趣味。
“既然舍不得,那就别舍了。”楚侑的眼中情绪复杂,深知我所想的。
“春欲尽则花将落,芳菲岂可如己意?”我持笛,吹奏,除了那首曲,我也不再属意别的了。
“八敬王与媚贵妃通奸,密谋篡权,皇甫曜遇害,至今下落不明。”这大概是楚侑回山的一路上苦苦纠结后,又看见我气数将尽,再不忍心隐瞒。
“呵,早知那日我一掌毙了胡媚儿该多好,他也不会,也不会……”我停下乐声,苦笑着摇摇头,呆滞了许久,握紧玉箫转身入屋,“摆脱了这世俗的烦恼,也好,也好……”
身子越来越虚弱了,随着杏花将败,褪尽初春时刻的粉红,苍白如雪,我也隐约看见奈何桥就在不远处等我踏上。
“绫儿,药煎好了。”楚侑将我从榻上扶起,这几日,我连自己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宛若一朵折了枝的月季,在死神的召唤中摇摇欲坠。
“侑哥哥,”我推开眼前这碗泛着苦味的药,艰难地撑起沉重的眼皮,“我不想再吃药了。”
“绫儿,你乖乖吃药好不好?”楚侑的剑眉下,一双眸满是担忧。
“侑哥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不肯吃药的时候,你总会拿着桂花糖来哄我。”我轻轻咳了几下,视线飘远了,仿佛只要时光能回溯,一切就可以从未改变,“可是,连一点苦都怕的我,却肯为他守在那座囚笼里,呵呵……真的好傻,我真的好傻。”
楚侑不语,眼中却是一阵复杂的矛盾,常年练剑的手掌紧握,拳上突出青筋,却又无奈地放松了。
楚侑半跪在我面前,将一块用描着杏花图案的纸包着的桂花糖,放在我手中,“绫儿,我知道他在哪。”
春风吹落满院杏花,一地雪白,时光似是静止,让飞燕穿越天空的间隙,伴着斜雨微云,回到那年杏花初开时节。
飘进竹窗的杏花,柔柔的几片又落在掌心,还有仅剩的温度。我对着楚侑浅浅地笑了,“带我去。”
君临天下,气吞山河,只可惜,一朝风云骤变,阴阳颠覆,辉煌散去,仅存的,是青史上,一方模糊了字迹的记载。
但我不明,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的皇甫曜,怎会输在小人之手。
更不明的是,逃过一劫的他,不去夺回他的皇位,不回去睥睨山河,俯瞰天下,却偏偏,在一座无名小山上,照料着,漫山遍野的杏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却不料到,这座小山上,在人间杏花皆纷纷飞落时,这里却开得正盛,粉白重叠交错,溶溶柔色,染遍山林。
皇甫曜一身雪衣,无昔日尊贵的华气,却是遗世独立的飘逸,是我当年,所深爱的纤尘不染。只是,那双曾经深深伤害过我的冰眸,如今,居然满是惆怅地,望着手中的杏佩发呆。
“咳咳……”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的痛贯穿到背后,若不是有楚侑搀着,我根本不可能独自立着。
他听见声响,转过身来,眼中原有的惆怅,先是惊讶,再到惊喜,最后,只剩下痛苦和愧疚。
我对他笑靥如花,就如当年,我第二次见到他一般甜美地笑了,只是没有那句“公子,可还记得我的曲子么?”,唯有的,是一张苍白无色的容颜,和嘴角垂下的血,打在袖边化作一朵红如烈焰的花。
“绫儿。”清澈如天籁的轻唤还是我所熟悉的声音,只是这人,怕早已同我陌路了。
“我说过,绫儿已经死了。”我依旧带笑,说得云淡风轻。努力抬着越发沉重的睫羽,望向他的视线,也模糊得不像样,只是,他的轮廓,他的侧脸,他的一笑一怒,却还是清晰分明地刻画在脑海,今生今世,挥之不去。
他走近,一袭雪衣洒脱不羁,那张略带瘦削的脸庞最后停在我眼前,“是啊,被皇甫曜亲手杀了。”近在咫尺的距离,让我看见他嘴角升起的苦笑,还有,眸中深深埋着的痛。
“为什么?”我费力地调整着气息,可是体内气血倒流,我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是,至少,让我明白。
“因为他中了噬魂蛊,”开口的居然是楚侑,他将我送入皇甫曜怀中,转身背对,“中了噬魂蛊的人,会听从下蛊之人的迷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所以……”
“所以你才会在一夜之间质疑我的身份,所作所为也变得阴晴不定。”指尖抚上他的眉宇,少了些许英气,多了沉重的惆怅,“但是你那天为何还?”
“因为我爱你太深,以致噬魂蛊有时会失灵,也正因如此,才……”他的脸上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的眼中,是对我深深的愧疚,“才害死我们的孩子。”
“他们是怕你会有朝一日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所以才急着斩草除根。”冰凉的泪水顺着我的双颊落下,带着释怀,和命运弄人的无奈,“原来,我错怪你了。”
他的眸还是那样温柔,我庆幸自己在前去冥府之前,还能,再看到他,满怀深情的瞳,瞳里,只映着我一人。
只叹息,我们有缘无份。
花开花落,缘起缘灭,终究是宿命难逃,纵是两情相悦,也怎奈何,世事多舛,拆散鸳鸯合羽,彩蝶同翼。
深情也好,薄缘也罢,过往种种,有如杏花开落,曾笑春风,戏新燕,卷微雨,思断肠,一生的繁华如锦,终究,还是逃不过冥冥注定,褪颜谢去,了却余生。
如今,我也如杏花般,要随风逝去了。纵使,你有留花意,残风却无怜芳心。
对着这双温柔的眸,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沉重的睫羽,对他深深地笑了,就像那年带雨的杏花,即使渲着将要离别的伤感,却在风中,将深刻的爱,化作温柔的花瓣,在他的记忆里飞舞,祈求这份爱,可以让他,记住,此生,一名极爱杏花的女子,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便足够了。
“曜,咳咳……”剧烈的咳嗽震得胸口痛楚欲裂,嘴角的血垂下,打在我雪色的衣上,点点嫣红,鲜艳得耀眼,催促着我离去,我抚上他的脸庞,声音虚若游丝,“一切……一切若只如初见,那该……那该有多好。”
“绫儿……。我爱你,就如初见那时,永远爱你,深爱。”他吻上我的额头,和上元夜阑珊处的那个吻一样,还是记忆里的温柔,带着,缠绕了我一生的深情。
“我也爱你……深爱。”我缓缓地闭了上眼。
身体的重量开始一点一滴消失,我再也没有力气抬起眸,听着他一声一声的唤我,却离我越来越远,双眼闭上的最后一刻,我踏上久候的奈何桥。
忘川寒,冥府冷,不知奈何渡谁人。黄泉路长铺悲寂,孟婆汤苦断前生。
何处镌刻三生石,来世长发为君等。
曜,愿来世,执手白头,情缘不分,我一定还会在微雨杏花里,凭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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