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 因为,我发现自己 ……已经爱上了你。”
“爱?你不觉得,你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虚伪到让人感觉像是看到了一条生命力旺盛的蛆虫从你双唇间蠕动蹦跳出那样令人作呕吗?”
“可是,我只知道,倘若你不离开,我就可能再也无法的安全地存活下去。你说过,一个杀手如果染上情爱,就会将自己置之中于万劫不复的危险之中。”
“好啊,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用你手中的琉煞剑,轻而易举洞穿我的喉咙……怎么了……手软了?害怕了吗?”藜应冷笑着,娇兰泣露的声音此刻竟像一柄锋利而冰冷的匕首一步步紧逼向我的心房。刹那间,我感受到的是一种久违的疼痛,而那痛,于我而言,是怎样一种溢于言表的快乐。
哽咽,我,喉头有一种灼热在不停翻涌。也许还该向她解释些什么,只不过脑海里已仿佛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记忆、幻想以及欲念,顷刻间流失殆尽。
眼眶里是另一种冰冷蠢蠢欲动,即使这十几年来我大抵已忘却了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我,它的存在,是我莫大的耻辱。或者仰望可以遏制这些蓄势待发的怯懦喷涌,于是拼命望着天,我的手不曾放下。
瞳仁里那辽远的天河,显现出的,是一种横埂在黑暗里永世无法超脱的寂寞。月光的白,甚于剔去皮洗涮净的婴儿颅骨,静静蔓延向如死寂般宁静的的漆黑尘世。清冷,甚于我手中剑锋。可能是有那清冷直淌过了我的僵硬的表情,随即滴落在我右手指的玄麟铁戒上,几粒反映着的星芒,在藜应倾城的面颜绽放出一朵白莲。妖冶而又凄楚。想象着这花如果靠近一定也会嗅到暖暖的幽香,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从未目睹过的,来自女子身上那特有的柔软。那一刻溶蚀了她近乎所有终年不化的冷冽与乖戾,诱噬着我不安的魂魄在铁铸的神色下张牙舞爪。
可能吧,她是可以洞悉到我此刻的心绪的,所以那笑声,愈加恣肆,面上的笑靥,漾作一种在我看来举世无双的极致,临界枯萎、凋零。于是我的心,又开始更为残忍的刺痛,这种感觉莫名地让人体会到欢喜甚至兴奋,我想那定是源自久违的亲切。一如当年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眼睁睁盯着相依为命的爷爷被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把从未见过的可以用来夺人性命的长剑,不费丝毫吹灰之力刺进脖颈。我记得我哭嗥着发疯似地跑过去,用前一瞬还在一个人蹲在石阶前给一大群毛绒绒的雏鸡们掘着蚯蚓并沾满泥巴的小手,拼了命地试图将他脖子上那道艳丽的不断有红红的液体喷射出来的破绽堵上,甚至用指头、用衣袖、用大把大把已经自动和好了的好看的红泥巴填进他再也不会自动合拢的伤口。我记得,爷爷直到最后一秒还在用浑浊的声音哀求那个杀他的人要她放过他的孙子。我记得,我的眼里曾有清澈的悲伤交织着绝望溢出,在爷爷模糊不清的头颅上以及那滩仿佛没有边际的血泊里最后消失不见。我深深记得,那个结束了我爷爷生命的人,正是如今这个被我用当年那把剑抵住了喉咙的女子——藜应。
而此刻,耳边又不知是什么在呜咽。或者是风,又或者是这十多年间被我了结了生命又日日夜夜欲来寻我索命的不计其数的鬼。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呜咽里中弥漫着的三蓍草的馨香,正来自她身上犹如夜色的披风,我早已习惯了的。
等待,是一种沦亡于地狱间的苦闷与煎熬。十五年后,当我真的等到了自己做梦都想做得——用手中这柄琉煞剑指着赐予我这剑,以及一身杀人武艺且毫无保留地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绝顶杀手的女人的时候,我却深感一种难以抗拒的手足无措。
我嗫嚅着,问她说:“好吧,那么现在,再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当年你要那样做……要用纠缠了无数厉鬼冤魂的剑,斩断我原本可以持续一生的快乐?”
“我只记得,当一次我恰巧完成刺杀任务又恰巧匆匆经过专注地从土中刨着什么东西的你的时候,就很鬼使神差地被你的那满脸幸福的透明与天真吸引住了。那么样的可爱,宛如天上纤尘不染圆圆润润的滴露。那一瞬你唤起了那个我从出生就叫他“爹”的男人把我卖到易灵墟前的温暖,但是在我八岁时目睹过第一个死在我手里的人的狰狞面目后这温暖就从未出现过。我想那应该是一种爱,哪怕只是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与生俱来的需要。至少在靠近你的时候,我的心会保持安详,这是我即使挥罄这么多年所有在易灵墟靠杀人攒下的积蓄也都买不到的。”藜应冥想着,似哭似笑,扭曲着的脸上痛苦与欣狂绞作一团。
“那么你就要为了你心里那所谓的“爱”,而冰冷杀掉一个与你素无瓜葛的老人,夺走原本属于别人的一切?”
诡异地微笑,藜应只是凝视着手中执着剑的我,却再也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我只是知道她虽然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笑着——当她面对每一个肯出高价要她去杀人却从不会把她当作人的雇主;当她面对每一个本无恩怨却徒为赏银而要去以命相搏的对手;当她面对那些仿佛从未属于过自己亦永远无法获得的繁华街市的悲欢离合;当她面对着这个被她强掠来陪了她十五年的孩子就要用她教给的本领了断她的性命。她笑着。但我知道她从没有真正的快乐过。面无表情神色冷漠的杀手都是新手,遍体鳞伤看惯情仇的从来都嘴角上扬——是我第一次拿着奁了人头的髅牍回来复命时她告诉我的。然而我却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学会。甚至开始怀疑,世道上所谓的“爱”,皆已不自觉地幻化成一种不计后果的掠夺与占有,归根结底,那所爱的对象,无非还是自己。无非是在自己觉得孤独时,千方百计寻一个满意的玩伴甚至玩偶,然后又凭喜好,将自己所理解的关怀,强加进对方的生命,不管对方是否愿意,更无谓快乐与否。
或许,对于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的藜应,活着,便再也永远无法找到她一直想要的快乐。好多好多个晚风轻拂月华静淌的夜里,她都被一个接着一个的梦魇折磨到失魂落魄。
藜应最终还是没有给我任何回答,当然,她这一生都归为了这被月光淹没了的沉默。一片熊熊燃炬的彼岸花一点一点爬近我紧握着剑柄的虎口。
倘若只是因为怨恨,我想,我不会以一份也许毕生都难洗清的愧怍,来为她换取那死后恒久的宁静。所谓“愧疚”,已忘自何时起。所谓“危险”,我岂会真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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