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一个人,孤独的一个人。
他叫老管,没有人知道他名什么,只是我想就算知道了他也不能把它工整地写下来,他没什么文化,一看他黝黑斑驳的脸,你便可以轻易地得出这个结论。
我曾细细观察过他,他的眼睛很大,只是早已殆尽了幸福与希望的色泽,鼻子塌而宽,嘴唇是又厚又长的两条线,整个脸又是圆圆的,脸颊上密布的胡茬让他和英俊潇洒根本扯不上边,连干净整洁都是牵强的。至于身材,他并没有常人想象中的那般瘦骨嶙峋,但也绝不至精壮,我总觉得他直立立地站着的时候,他的全身是松散的,那一斤一两的肉身,像是即刻要垂到地面。然而做起活来,那散软的味道却荡然无存,全是一派劲头和力量并驾齐驱的全新样貌。后来我想,这也许是因为老管只有在劳动的时候方能踏实地笃定自己存在的价值。他的个头不及我高,想必也是早年挑担子做活所致的后果。
他孤身一人住在我们小区门口的传达室,光棍一条,没有妻儿,据说他原本讨了个老婆,只是后来嫌他家太贫苦而逃走了。他也并非本地人,老家是安徽的,但素不见他和家人联系。当别人问及家乡,他总是说老家的确还有几户亲戚,只是自己不愿意回去,车票也太贵了。我不知道他对旁人诉说这件事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我想他的眉该是皱着的,好似他不平坦的一生。他住的传达室原先住着一个看门人,后来那爷爷告老还乡了,而他在小区附近的劳动局扫地,劳动局的人好心给他一个住处,也许算是对他四百多块钱的月工资的一种补偿。我是了解他的住处的,一间站进一个人就快满了的卫生间,卧室是坐在床上脸离电视机只有一米的大小,还有一个算是一头是厨房再走一步是餐桌的三用客厅,加起来不超过十五平方,他却甚为满意。
他不注重打扮,夏天的时候晾衣的竹竿上只有寒星的衣服,冬天便更不用提及了,可这又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定论相违背。后来我看到一年冬天他戴着一顶半旧不新的帽子时的神情,我才明白只是他没有能力追求而不是不想追求。
他是个极节约的一个人,我曾看到过他拿出他的“皮夹”,那是一个洗衣粉的塑料包装袋,外面还套着一个菜市场里随处可见的红色塑料袋,我清楚地记得他一层一层地打开“皮夹”时自豪的神情,像是一个富豪向平民展示他的珍宝,看到大把的硬币和零碎的票子,我觉得心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扯着,隐隐作痛。他其实是爱追赶潮流的。他老爱上街,尤其钟爱超市淘宝。有一次我和母亲出门时看见他恰好从外面回来,母亲便问他买到了什么宝贝。他笑呵呵地举起手上的盐:“你看,超市在搞特价,很便宜的,你也快去买!”那两包盐仿佛光荣的战利品,他像是凯旋的将军,骄傲地宣布他的胜利。走出弄堂后,母亲告诉我,那盐的质量该是极差的,是她从不买的牌子。母亲还告诉我,他每餐吃的都是“八宝粥”,炖了些五谷杂粮,买的菜也是市价最低的那些青菜、大白菜,鸡鸭鱼肉几乎是不买的,只有小区里几户心肠好的人家,才会偶尔地分一些肉给他。母亲曾几次叫我去给他送肉,每次他都是满脸的欣喜和叹息:“这么好的肉你们自己不吃给我吃啊!够了够了,你们留点自己吃!”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总会万分感激地接受我们的好意。然而端着空盘子离开的我却盛满了满腹复杂的心情。
他还是个能工巧匠,他到处拣废弃的电器,取出那些有用的零件来卖钱,他曾告诉我铜丝的行情,什么丝比什么丝更贵,具体的解说我早已忘了,依旧清晰的是他认真的神情,像个专家似的介绍他严谨的工作。父亲总把家中的纸板予他卖钱,母亲曾嗔怪过这件事(因为卖纸板得来的钱原来一直给我用来买些书刊),但父亲照做不误,我也理解,父亲也许也是在教会我一些东西,不是同情,而是帮助。
他最亲密的朋友便是他的三轮车,这辆年岁久远的老三轮是他的“代步工具”,上面总陈满了各种纸板和电器。在我们搬家的时候,那辆三轮车来来往往地替我们运了许多东西。我想,老管在搬运我们的家具的时候,必是将感激一块儿运来了,不然那三轮车何故走得这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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