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粗声粗气，她脾气暴烈，她固执己见，她不顾及别人的想法，她不高兴时让你闭嘴，她生气时一定说你全是错的，她从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她不道歉。
她辛辣，有刺，不似茉莉栀子海棠的温柔婉转，也不似芙蓉玉兰美丽脱俗，因为她是俗里长出来的，她不美，她不像花朵。她像花椒。
她多愁善感，她长吁短叹，她安静柔软，她干燥温暖，她平凡无奇，她说不出哪里特别好，但是不能缺少，她不像花朵，她像花椒。
当我母亲年龄还小，她身上并无太多花椒的感觉。我姥姥心大活忙不怎么管小孩，我母亲六七岁就要自己动手洗衣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屁股后面还跟着流鼻涕的弟弟。家里有一片水田在高地上，母亲就要带着弟弟一人拿个小盆去把高地旁边的小溪里的水往自家地里泼，泼地时非常辛苦，但也有好玩的地方，有时舀到鱼，带回家，不敢私自用油，就涂上盐干煸着吃。他们那一代人的记忆往往如此，辛苦中带着一两抹欢乐，物质上一穷二白，但生活中不乏鲜动的乐趣。
十二岁那年，我母亲干了件让我姥爷伤心的事。姥爷当年家境贫寒错过了上学的机会就一直没能再上学，深以为平生一大恨事，抱憾终身。直到六十多岁依然常做上学的梦，醒来无言半晌。因此，他对小辈们抱很大期望。我母亲十二岁小学考初中时候数学却只考了两分，落榜不在话下，更让我姥爷面上无光。挨了顿打，又过两年稍大一点就被送到工厂去上班了。
十四岁的她于是穿着宽大的工作服，成了一名纱厂女工。
母亲本是个性格优柔的文艺女青年，上班前几年琼瑶的名气刚传到内地，她便一半买一半借看完了当时琼瑶所有的书，是内地第一批琼瑶迷。然而纱场工作毕竟辛苦，厂房中机器声震耳欲聋，车间潮湿通风不畅，女工们早中晚三班倒每天睡不够觉，还常常要看领班脸色，工资也微薄得可怜。
母亲在这样的工厂工作了十八年，后十年与我的童年重合。北风干燥，生活的与岁月严相催逼，我认识她时，她已干练泼辣，似一颗红透的花椒形状饱满味道呛人，火爆的脾气甚至在车间为她赢得了吵架处处长的外号。
小小的我幼儿园放学，要是爸爸接我就一定要爸爸抱回家，要是她来我就一声不吭背上小书包自己走回去，中途也不要冰糖葫芦。我有时拉她的手，她也没耐烦的让我自己走。她上班劳累，几乎天天都在体力透支的边缘，对小时候爱犯事又啰嗦的我实在拿不出什么耐心来对付，有什么事就是快刀斩乱麻的吼我一顿，她高声吵嚷时有京剧开场锣鼓齐鸣的热闹，剧情发展是我泪如雨下我爸忍不住插嘴，然后矛盾转移战争扩大我悄悄全身而退。
小时候她没给我留下温柔的印象，所以我和蘑菇（闺蜜）玩用植物比喻人的游戏的时候，蘑菇问我她像什么，我脱口而出：花椒。
对话没有继续。但她有时回忆旧事，也会后悔年轻时对我不温柔不耐心。有次我们一起逛街时，过马路，她来拉我的手，我轻轻挣开了，心里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她浑然不觉我的心思，只是说：“唉……小时候没多抱抱你，现在你长得这么大，想抱也抱不了了。”她深以为憾的语气，我迎风而落的热泪，其实慢慢懂了。当一个人整日为生计奔波，每天大事小事一大堆哪一件都足以让她烦死的时候，让她温柔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苛责。
年轻时辛苦的工作经历对她的健康固然有一定的损害，但她更大的不如意却是婚姻。这些纠纠结结的结我无力解开，但那一晚她和我父亲吵了架后，我们背对背着睡下了，她开口：“妞，人要是能再活一辈子就好了。”不是抱怨，而是轻叹，劳劳碌碌的半生都已经过去，此时夜深，她对自己的女儿轻叹此生。我哽咽不能回话，装作睡着，让自己的眼泪没有声息地流进枕头。其实爆呛并不是她真性情，只是一件事一件事赶着催着，生活没给她优柔娴雅的机会。说她是花椒也是准的，懂她的人会知道，准得令人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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