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我从小便喜欢些小玩意,各种形状的小石头,简陋但精致的竹编,一只哪怕已沾了铜锈的小铃铛,一朵塑料花……或许新奇,哪怕俗气,他便时时注意处处留心,从各处捡了来送我。有时我想,许是因为小时候家里从未买过玩具给我,他便这样做,算是补偿吧,然现在我才想,也许他的心里,根本没那么多想法,他只是在做着这样一件事——把一切他觉得我会喜欢的,都给我。
于是记忆里的许多时候,便是他孩子似的高高兴兴地跨进门来,满满足足的笑容实实地绽放着,颇有些迫不及待说:我今天可给你带了个好东西来!我便眼巴巴地瞅着他,于是那些小玩意们,很多时候是一兜半生的新鲜果子,有时甚至是一只小鸟,源源不断地从路边,垃圾里,草丛中,树上……带着一份滚烫的心意来到了我的身边,深深埋藏在我心里。
因了常年的农活,他的双手早已结满了密密的坚硬的茧子,即使用力伸展,十指也总是微曲着,像他的脊梁,在生活的重负下,早已弯下,化作岁月的痕迹,再也无法直起来。我总会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暗暗细细地抚过它粗糙硌手的外皮,大而突出的指节,和那不能直起的指端,暗暗抚过那一道道清晰的手纹,一道道凸起的青筋,一道道模糊的伤疤,暗暗看着我们两只手细腻与粗糙,白皙与棕黑,灵活与迟笨的鲜明对比,暗暗想着它的苦它的伤它背后岁月无声的编织,在心里流下泪来。
他无比坚强,不,是坚硬。他总是全力隐藏着自己的苦痛,不让任何人注意到。即使他在梦里哭喊,醒来时,也从不肯告诉苦苦相问的妈妈,那梦里到底有什么凶险。年少时他干活曾被石头砸到,当时问他要不要紧,他说没事,那时家里很不好,长辈们见他这样说,便也只是叹了几声幸运,没带他去做任何检查,吃了几片止痛药草草了事。可事实不可能是这样,不可能是没事,便是现在他脱了上衣,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被砸中的那两条肋骨,与常人全然不同。三十多年了,我只看出了不同,那痛在他体内是怎样发作怎样侵蚀怎样缠绕,他又是怎样压抑着三十多年闷声不吭,像那些他有时半夜起来匆匆出去的原因,我不知道,永远也不知道。对,他不是坚强,他是死硬,是傻,是笨,是死心眼,我讨厌他!
可就这样一个人,那次,他哭了。
我觉得我永远无法忘记,也永远都拦不住在想起那一幕时汹涌的落泪。
那次,家乡因特大暴雨遭灾严重。暴雨疯狂地下了一晚后,家里进水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湿了,而村子里又上演了打雷就停电的老戏,没电也没干燥的柴火,一时家里没有地方可以做饭吃,而我们,白天也一直忙于突然遇灾的无端暴躁、死死焦虑与深深痛心,还有灾后的急急补救和整修防御,一家人累的筋疲力尽。这一天,我们用仅剩的热水只凑合着用了一餐。然而晚上,暴雨又狂奔而来。半夜时,因水道被塌下来的淤泥埋没,无路可走的洪水积聚在窑洞顶,利用每一处空隙倾泻下来,这是很严重的事情,时间久了,这窑洞也有可能塌陷。一家人赶紧起来,顶着不断声的暴雷,冲进无边无际的雨幕,挖开水道,分散积水……这项工作,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做好。父母回来时,全身湿透透了,衣服换下来,一拧半盆水,冷更是不必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无力,没哭,亦没有出言安慰,只是一边尽快的给他们找干的衣服,厚的棉被,一边看着自己的心,无力地坠落深渊。
我知道,一天一夜以来,他们已身心俱疲。可对于这些常年劳累的农民来说,又有什么时候不是疲惫的呢?第二天一早,他们都没有在意,也没有准备做饭,而是继续去干活。看着他们俩忙碌的身影,我也只能默默跟在后面。突然,干活的妈妈身体一晃,晕了一晕,因拄着手里的铁楸才没倒下,脸色也变得苍白,我即刻想到妈妈一直血糖偏低,这两天来,累了不少,可却只吃了一餐,如今这样肯定是血糖低的缘故,我急忙向前走,一时却听到他惊措而干哑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叫我赶紧来扶好妈妈回家去,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哭音!我一惊,赶紧跑上前,扶了妈妈回家,又急忙冲了极高浓度的白糖水,找了些高热量的饼干给妈妈,果然,不一会,妈妈已恢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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