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以为她能活到一百岁的。去年夏天她坐在我旁边，淡淡说身后事的时候，听着她哽咽如遗言似的语气，虽然也跟着她伤心，可是那伤心也是转瞬即逝。因为她活了那么久了，当周围的老人，比她大，比她小的都一个个寿终正寝的时候，她还好好活着。她生过好几场大病，每次都像是要彻底撒手一样，可是每次总能奇迹般的又挺过来。明知道生老病死是任何人都无法逆转的常态，可是依然隐隐有一种错觉——她好像是不会死的。
也可能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即使没有那些凶险异常的奇迹复原，我也会恍惚不觉她终有一天会离去。我不能夸赞她真的有多么可爱，她有许多老人的坏毛病，絮絮叨叨，喜欢向小辈讲她源远流长的往事。她的灿烂如梦的年少，甜蜜却遂变不幸的婚姻和后来含辛茹苦的中年，她的故事串起来有九十几年那么长，我们怎么可能次次都耐心听完。她像一个时代里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时光带走了那些亲眼见证的伙伴，放佛只有对后来的人不断重复讲述，之前的生命才能因人记得而存在。可是讲得太多，顶多遭来敷衍地回应，空落也好，寂寞也好，没有人想要陪她一直追溯。
她脾气很大，一点都没有老人历经世故之后的淡然心态，什么都要管，巨细靡遗，无时无刻都要宣示她作为最年长者的尊位。她喜欢操持到客的餐饭，一顿饭下来，劳心劳累，她不上桌，只在一旁歇着看我们吃，不时插几句让我们多吃的话。即便偶尔精力不济，她也一定要从旁监督，对于他人的做菜手艺，她咂一咂嘴，撇一撇眼，始终抱有怀疑的态度。这么多年，这俨然成了她的骄傲和尊严。
无论如何，坏脾气总是给家人的特别待遇，对其他人来说，她是个值得亲近的老人。她热情好客，会麻将，还看得懂斗地主，夏天家里没有人时，她就会一个人跑到别人家去看牌，一看就是一下午。打牌的人最讨厌旁边有人插嘴，她不多话，每次去，人家也都很客气地会搬张凳子给她。别人给她的好处，她一样一样地，都会回来向我们得意的炫耀。
她喜欢穿新的衣服，喜欢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若是给她买新衣服，她会说这么大岁数穿不完了穿不完了，可是其实她特别高兴。小辈逗她，笑她耳朵不清插错话，用手抖她手臂上衰竭坠下来的肉，她偶尔生气，却总是配合任由我们胡闹，她其实算是个时髦的老人。
小时候因为爸妈忙，而又同她相邻而居，因此虽然隔了两代，我与弟弟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却很长。她有一个刷着红漆的斑驳的木头柜子，上面栓着黄铜片锁。因为年代久远，木枢已经不大活络，开的时候会发出刺耳的吱呀的声音。小的时候，我和弟弟最怕这个声音，因为偷东西吃时，这无疑是最好的警报。她耳清目明，对这样的事情倒好像从来没有发觉过。后来，我们的胆子渐渐大起来，明目张胆去拿，有时甚至敢厚着脸皮跟她讨零食。再后来，我们已对那些零食失去了当初的乐趣，每次放假结束，她总会自己跑来，问我们要吃什么东西，然后不管我们的推却，自顾自地从柜子里拿出那些别人买给她的，塞到我们的手里。她总是说，呐，你看，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带走。
有一次家人聚在一起聊将来的事，说三十年之后她一百二十岁尚健在，家里六代同堂，拍全家福镜头都装不下。对于这多少有些荒诞的猜想，她也乐呵呵的附和，甚至也会跟着说一两句如梦似的展望。对于给了她许多艰辛痛苦的人世，她有更多执迷的不舍。她为自己订好棺材买好寿衣，却很少真正说过自己会死的话，我们也没有真正想过她有天会离开，大家都漫不经心的，不觉年岁过的样子。
可是，年前的时候，她发了一场高烧，排山倒海地一下子把她病倒在床上，斗争了几日，终于在年三十的晚上又能重新站起来，大家都为这失而复得的完满感到非常喜悦。大大小小两桌人，像之前的十几年一样，聚在一块吃饭谈话。吃完了还有续桌，边打牌边等春节联欢晚会。她素来爱热闹，喜欢有人围着她，在房里听着不过瘾，生病初愈，腿脚都没有什么力气，还要一个人跑过来看我们打牌。大家也一如既往地逗她，哄得她笑意盈盈，后来都只道她睡觉去了，谁知她闲不住，摸黑进了厨房，然后在黑暗中一下子撞倒在石台上面。大家闻声赶过去的时候，她痛得在地上不断呻吟，一句话都说不出，但即便到那时，我都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爸爸说她这次怕是爬不起来了，我不相信。她明明病都好了，明明都能走了，怎么可能就一下子再也爬不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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