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还没来得及涣洗大地,他便在微茫的星辉中架起干瘪的身体,一步一步在楼梯间摸索。村子靠近城镇,电是很早就通上的,只是这纵横交错的电线,注定将永远不会和他产生交集。家人相继离去,留给他的只有一块菜地,一宅老屋,一张用来笑的嘴。在我看来那些安放在隔板上的菜恐怕是他唯一的财富了;而在他眼里,那些则是他仅剩的家人。
我是在嘈杂的菜市场遇见他的。衣服虽是很老的那种样式,但穿得很正,不像旁边一些人,胡乱的套在身上。袖口和衣领有棉线飘出,衣服本身也渍得难辩原色。真难想象就这样一件衣服,究竟补丁过几代人的岁月。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他亦无法用他独特的“咿呀”语言向我表诉清楚, 更不能用他那老茧中挤出来的手为我写上一两笔。所以,我至今都无从知晓他的姓名,暂且将其叫做“卖菜人”吧。
卖菜人的摊位旁总是汇集着一大群买菜人,他们大都是来看个热闹,瞧个希奇。卖菜人将菜摆在铺好油纸的地上,不堆积,不重叠,连头尾的朝向都一致。鳞次栉比的排列着仿佛待阅的军队,又似一班乞望父母的留守儿童。而其中的每一棵菜都不知道被他淘洗过多少次,抚摩过多少回,甚至在菜市场这种昏黄的白织灯光下还能闪闪动人。他自己,则椅坐在地上,奋发着朴实、憨厚的农家笑容。
按理说,卖菜人的生意应该是不错的。然而每每夕阳西下,必又将“满载”而归。他并没有抬高价格,也不懂得缺斤少两,疑惑中不免久久驻足,终归是瞧出些端倪。原来卖菜人有个怪癖,他不永许谁伤害他的菜。茄子不可以撇去菜蒂,小葱不可以摘去须茎,菌子不可以搬开————正是这些微小的细节,让买菜人觉得自己被谁谋去了大便宜,总会丢下一路鄙夷。等到该返程,卖菜人的脸上似乎并无懊悔之意,确切的说,眉宇间竟凭添了一丝庆幸之感。他一棵一棵将菜收入篮中,轻轻盖油纸,仿佛是在为襁褓中的婴儿拉上暖被;残阳下无限缱绻的影子又活脱脱一幅两老搀扶着赶集归来的轴画。一时间,卖菜人和他的菜成了菜市场里一道别样的风景。
忽儿有一天,这景致蒸发了,往后再也没出现过,暮然觉得丢了些什么。
午休的空闲时间,我向卖菜人邻位的大叔打听了一下。殊不知,就在上个礼拜天,有位妖艳的女人为了避开油汪汪的猪肉,一脚踩在他的菜上。卖菜人惊恐的将其掀倒在地。后来,来了很多人,砸烂了他所有的菜。从那以后,卖菜人便再也没敢进城来。我欠了欠身,胸中有无限酸楚在荡漾,得知大叔和卖菜人住在同一个村子,于是从口袋里掏出烟,敬上一支,坐下来继续拉起家常。
那天,卖菜人将所有的菜都包了回去,埋在地里,跪在田埂上哭了好久。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卖不了的菜自己又舍不得吃,烂后埋在菜地里,终归是回到生它养它的地方。村里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也不主动和谁交流,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有时间,便坐在菜地里“咿咿呀呀”的念叨,偶尔有人路过,他就抬起头张着最笑。卖菜人的地也是与众不同的,菜地一圈都围上了篱笆,他不永许任何人轻易进入。菜与菜之间则稀疏有度,完全有菜本身确定其生长空 间。当然,卖菜人是从不会在自己的地上施化肥抑或农家肥,他执意的认为,自己吃的是米,自己的菜理所应当该喝米汤。村里人不知道是该可怜他,还是该笑他。
回来的路上,手中的菜超呼了以往的重量,心中有份深深的浓郁难以释怀。无论是谁,即便你腰缠万贯也帮不了这为大山里的哑孤儿。
我忆起第一次在菜市场遇见他的情景,他对着过往的行人欢快的“咿咿呀呀”,似乎是要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看,这些都是我的菜。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