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黄昏,阳光从山顶悠悠洒来,铺在这老街上,透着股安逸的味道。
我从街角的冷饮店转出来,恰好跟在一对老夫妻后面——男的走得靠前些,头发剪得极短,像是刚在理发店用剃须刀推过。身穿一件绛蓝布衫,已经有些发白。他右手拿根黑亮的盲公竹,左探探,右探探。另一只手则伸在背后,牵着那婆子。
女的发型是旧式的“江姐”头——头发用卡子别在耳后,末梢很是整齐,如同剪子一刀理过去的。身上青灰的衫子一样发白。她一只手握在男人手里,另一只机械的摆开,呈斜的“八”字形,双腿也八字似的往外扩。
他俩走起路来,像极了一高一矮的大螃蟹,好不容易快直立起来,但又没法不佝着身子,循着路,颇为辛苦地往前挪。
本就不宽的小道,被他们一占,几乎没了余地。我起初为了好奇便跟在后面瞧了一阵,之后实在没耐性继续磨蹭,于是赶紧几步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
彼时路旁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我想:若是他们家近些,或许还能赶上晚饭,若是在的远,恐怕连饭都来不及吃。啊,这对夫妻。我老了若是变成这样,那真是不好啊,呵,不,其实也是不错的,哎,是很好啊……
往后的日子,也偶尔见到他们。有时在市场上,太婆手里提个污迹斑斑的篮子,那意思应是正赶去买菜;有时在马路中央,老头子嘴里大声呼喝着,一手握紧了太婆,使劲往前移动步子,才总算是走快一点点……但不论如何,他们的队形始终没变过,一前一后手牵手,人流不曾将其隔断,车流不曾将其冲散。
说来也巧,路遇他俩每每是在黄昏,阳光如同被润色过,显得很是温柔。不知是我眼花还是记忆出了偏差,只觉得温柔如斯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便泛起了薄薄的光晕。让他二人看似仿佛一体,又不似来自人间,许是那几经寒暑的比翼鸟化成,又或者是伏地百年的连理枝变做。
人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人情,人事在现实变故面前,实在显得脆弱,若真有一片爱情海,那破烂的木船有几支能在浪尖挣扎,残喘,度岸,我无法细数。
李碧华有语: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蝉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不化成蝶。并不像想象中之美丽。梁祝的生死契阔之所以千年不朽,只因其诚、其忠、其烈,委实难得。爱本是至纯至真之物,沾不得半点俗露凡尘,只可惜这世间有百媚千红,到头来未有几人能独爱那一种。于是听的故事虽多,却大凡只是悲伤离歌。
若真能守住一份真爱,穷一点,残一点又如何。情到浓处,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同在,世界就在,任浮生千重变,于你我而言,也不过是寻常。
至今最后一次见他们,正是我远行之际。那时落日余晖将尽,模糊中能瞧见一高一矮的两个“大螃蟹”蹒跚前行,他们身上的光晕退去,可仍然貌似一体。我望着那一体的背影正出神,忽而不知从哪传来句牙牙学语般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不由一惊,低头细看,原来是个小学生路过,手里正巧抱了本诗经。我望着那远去的一老一小,微微一笑,转过身,提起行李,向未知的征途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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