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爱过清明节,那正是阳光暖人,微风和煦的时候。家乡风俗,清明节踏青,不扫墓。有点像重阳节登高的意思。父亲喜欢领着我们去爬山,脱掉笨重的棉袄,换上春装,浑身轻快。跟在父亲身后的我们也像是刚脱了笼子的小鸟一样,踢踢麦地里的土坷垃,挖挖嫩嫩的野菜(那时家里养着两只鹅,只是弄不清它怎么也爱吃野菜),再不,就是采大把的圆花,笼在一起,带回去插在瓦罐里。
那时的我们爱玩,那时的父亲更爱玩,三十多岁的年纪也许还没有消尽孩童的稚气。他喜欢爬树,劈下几枝年轻的松枝来,拧成吱吱响的哨子给我们玩,是他的拿手好戏。父亲力气好大,将那枝条底部轻轻一转,便看见硬硬的枝骨和光滑的树皮反方向旋开来,拿镰刀削掉底下长叶的部分。把枝骨抽出来,只留下树皮,将一头捏扁,最外面的部分用指甲掐掉,掐的时候嘴里还要念叨着:“哨哨响响,不响不贡,响了就贡——”就像咒语一样。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子憋足劲一吹,吱——,老远都能听到。在那个缺少玩具的童年里,哨子是我们最大的玩乐。
其实,做哨子最好用柳枝,柳叶之间的间隔很宽,一根柳条可以做出好多好多哨子,不像松枝,只能做一个。只是家乡柳树极少,只在与邻村交界的河边,有一棵柳树。清明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在门楣上插上柳枝松叶,这一棵柳树就显得是那么的珍贵。常常是老早就有人惦记着,来早的还能弄到,晚到的就只能望树兴叹了!不过大人们再早也早不过孩子。那棵树在孩子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刚惊蛰孩子们便开始张望着,枝条泛绿的时候便有人迫不及待得折了来,可惜树还没有完全苏醒,树皮还紧紧的贴在枝骨上,怎么都拧不动,或者拧动了,却破裂了。只好再继续等待。不知道是谁最先做成了哨子,吱——的一声,就响遍了孩子的心田。爬树,做哨子是男孩子的事情,女孩往往站在一边眼巴巴的看着。不过,往往也会有所收获,男孩们往往会大方的送给她们一个哨子甚或一段柳枝。这样,也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我曾经跑到河边去看那棵柳树,它的年龄不算大,孤零零的,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飞来的,也许就是一只鸟儿带来了种子,不小心落在河边,它就在那里发芽生根成长;也许是一个行路人走累了歇息,顺手把拐杖插在那,走的时候忘了带走,它就认命的呆在了那里。树干并不粗,但是很直,下面很是光滑,没有一点枝桠,只在两人高的地方长出一颗刺儿头,突然壮了起来似的。那是它曾经被折断的地方,年年长,年年折,受伤后的眼泪积聚起来,包住自己的伤口,便形成了肿瘤一样的疙瘩。只是它好像不以为忤,每年春天都会跟着节气醒过来,然后绿意盎然的迎接着春天,迎接着人们毫不吝惜的手。清明前后,发芽,成枝,直指苍天,半分也不肯低头。风吹过时就像一把倒插的扫帚在舞蹈。它没有低下来过,除非是被风吹折了。也许它的字典里没有俯伏一类的词语。
后来,我到县城去读高中,不再走那条乡间小路,那棵柳树也就淡出了我的视线。三年苦修即将结束的时候,平静的班级也泛起了波澜,聚会,游玩,互赠照片。我也接到了邀请,同为一个初中毕业的同学组织了一场春游,在这个学校里熟人不多,现在经过高考的再次分流,只怕以后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大家便想珍惜这最后的时光,给记忆再添一片砖瓦。记得我们去的是一个公园,也是在春天。那时石榴花开得正艳,在沂河流经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垂柳,叶子已经缀满了枝条,枝枝低垂,长的抚掠着水面,远远看着就像一颗巨大的蘑菇。我们手握一缕柳枝,学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或者折下一枝来,学君子,折柳送别。临去时再回眸,不是留恋,不是伤感,而是疑惑:这柳,怎么是下垂的呢?它什么时候低下了它那高贵的头颅、任人采摘的呢?
时过境迁,我不再是那个吹着哨子满村乱跑的假小子,也不再是坐在教室,为考大学而埋头苦读的乡村少女,那些柳枝已渐渐消失在脑海。来到南国之后,更是不睹柳面,不再想起这个曾经给我带来无限快乐的精灵。直到那天在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杨者,扬也。上扬为杨,下垂为柳。”我才恍惚记起小时候河边的那棵“杨”,公园里的那些“柳”。原来它们并不相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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