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话不说,拽着我就往学校去。
母亲找到他,厉声质问。他反反复复地说,我没有打过她,连骂都没有骂过的呀!很窘迫的样子。
自此以后,他甚至,连对我说话,都会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
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我特殊。
母亲说,在没有我之前,在认识我父亲之前,他就经常会去看她。
他说,阿碧,你身子弱,就少干点儿活,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一声儿,我什么都没有,但有的是力气。
他说,阿碧,我这几天要去一趟市区,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捎点儿回来?
在她认识父亲之后,甚至在有了我们三姐妹之后,他还是会来看她。
刚生三妹那会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计划生育工作组又要罚款,母亲只好带着三妹只身回了父亲的老家(父亲那会儿在外打工)。
母亲产后身体虚弱,他知道了,顶着七月近乎焦灼的阳光,提着几盒蜂王浆、奶粉之类,步行几十里去看望她。
母亲在父亲的老家,也就是她本该居住的地方,因为那场大火无处容身,只得暂时借助了乡亲一间小巷中很偏僻的小屋里。他也一路巴巴地问了去。
母亲没有说他们相见的情形,只是默默地红了眼睛。
我想,如果当时那个人是我,我也会红了眼睛。
父亲回到外婆家,母亲也从老家回来了。罚款还是要上缴的,可是母亲拿不出钱。
那时刚好是到了开学的日子,他知道了,揣着一兜学生刚交得学费就到我们家来。
阿碧,你有困难,就先拿去用吧。
母亲摇摇头。
孩子也得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母亲还是摇头。
他默默地把钱放在妹妹熟睡的摇篮里,转身就走。
母亲追上了他,把钱塞回他口袋里。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是学生的学费,你也要上交的。
我可以自己再贴些钱,我家里还有钱。
母亲说,真的不能要。
他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呢,我也不能强求你。只是不想看见你那么苦。
母亲扭头离开了。
在那段艰苦的凄惶岁月里,老师总会来家里看望母亲,问一些家里的缺用,说一说我的成绩。
母亲总是怀里抱着二妹或者三妹,与他隔得远远地说话。可是外婆和父亲看见老师来的次数多了,开始明里暗里的责骂母亲,母亲只有暗自垂泪。
你爸那个没良心的,我从来没有动过什么歪心思,跟着他什么苦都吃过了,他还这么怀疑我。母亲说,用手擦擦眼睛。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让母亲听见。
后来,母亲对他说,以后没什么事儿,还是别来了。
他果真不再来。只是每天经过我家门前的时候,会唱歌。把嘹亮的军歌唱得哀婉悲凄。
后来,老师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妻子温柔和顺,看起来很是幸福。
我知道,若不是母亲后来宿命般地爱上父亲,我的老师,也许不仅仅是我的老师了。
甚至也许,就没有我了。
年轻时的父亲,的确是冲动易怒,做过许多对不起母亲的事,可是,在将近二十年的爱恨纠缠中,渐渐地,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
我真的很恨他,母亲的这句话,换过来说,就是,我真的很爱他。
当爱和恨各自占据一半的时候,对那个人的感觉,就已经深入骨髓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终于想明白了。母亲和我的启蒙老师之间的感情,不知道算不算错觉,可母亲和父亲之间,就算是错觉,也将错就错地过了大半辈子了。看得出来,他们的生命已经合二为一,无法分开。
我的心,因为这个故事,在那天暮色四合的时候,酸胀如一颗汁液丰盈的但还未成熟的果实。连手中史铁生的《灵魂的事》什么时候掉落到地上了都没有感觉到。
母亲捡起来递给我,都是我不好,她满脸歉疚地说,光顾着和你说话了,耽误你读书了吧?
不,妈,我说,有很多东西比读书重要呢!
只有我听过母亲的这个故事,但是后来,我们谁也没再提第二遍,那天下午的那个山楂一般的爱情故事,就像是一个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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