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嘈杂。
火车皮也在隆隆作响,鸣笛不断。穿着棉袍的黑红面孔的嘴一张一合,吐着连着串的含混不清的字句。火车虽然发出的声音低沉,轴却僵硬着一路‘咿呀’下去。天很冷,坐在硬座的中年男人仍然一刻不停的絮聒,嘴里呵出的一个白圈融了另一个白圈。
嘈杂。
“小姐……不是藏人罢。”他似金鱼般鼓出眼睛,两拨烟圈接踵而至。沈嘉玢轻巧地揩了一下满是瓜子皮的旧报纸的桌面:“安徽西递村子,离这儿远的。”她的脸色白而肃静,出神的时候有种奇异的苍白的美。
男人显然是不满意她的作答,嘟嘟哝哝地搔了搔毛皮遮掩下的疹子,有的已经暗红溃烂。而飞驰的窗外已稀稀拉拉的看得见几株新绿。
“卖——瓜子,茶水供应咯。”不太熟练的北方话隐约响起,人推着小车走近,茶杯柄上一层浮灰,倒下来的茶叶似乎是往年的茶垢积攒得来的,在带有特殊腥味的白水里一小簇一小簇地张开。中年男人粗鲁地拍桌面,冻红的鼻头下吭哧连声:“我总是坐着列车。”嘟哝的白圈断断续续:“这次不回来啦,家儿老小……”谈话的对象依旧是沈嘉玢,但她更加专注于茶水旁行走的肮脏的白围裙。她不懂为什么列车员要系围裙,兴许是也帮手餐室的工作罢。带着一股傻乎乎的青稞糯的冷香。只是列车员显然是几日没洗过澡了,周身被不洁围绕。她看向他灰蒙蒙的指甲缝,心思又移去了别厢。
火车一路晃到天黑,再摇到天亮。
青藏,这般遥远。
(二)
想起一个叫做扎西木措的男人。
嘉玢坐等一杯淡茶的芳香扩散开来。瞳孔无光地怔忡了一刻。
想起初到西藏时拧紧眉头走下昌都,地形崎岖复杂,高原气候如流感般肆虐将她抬入加护病房。小小如豆的县医院里的医生只懂听方言,交流十分困难。而那时想遇见英雄一样地遇见他。嘉玢忆至此总是惘然,初见他来时是只穿了旧衣衫,又抑或?……细节皆被他强劲的展开的眉眼抹去。
他跟随村子里的人从猎,粗莽地如同土匪一般。与她谈话交流时,身上却永远散发清爽的气息。干净朴素的一如家乡古老井水浣过晾晒的宣纸。内容细腻,表面却也缄默大方。
想起这么一个叫做扎西木措的男人,情节不多,冥想完毕。
嘉玢站起身,喝干那杯温凉的茶水,渐渐有苦涩蔓延过,是秋初茶凉的味道。
办公室的青珉高跟鞋哒哒地跑来。嘉玢我们一起走吧。她独特的面孔是粉饰过的面具,面具下藏拙的是一张稚气扑鼻的脸。再低头看嘉玢的装束,民后期的女学生扮相,长昵裙斯文雅致,脚上一系银制的踝铃却不合时宜的发着光。
她却早已不是学生,失去了活泼的年代。
从小时记起,就从来木讷少言,衣服只挑纯白的和素花的,做苦学生时,常常抱一本书在天台上假寐,却年年拿第一。越是如此低沉喑哑的作为,越是令人嫌隙腹诽。
家巷口的转角,开着半丛木香蔷,遥遥地伸出来明润的花苞,为当地的民宿作了夏天的天然招牌。夸大恣意的绿了长,像玩杂耍的人明明自视清高,却又忍不住博人欢欣。蔷花旁卖白杏过和绿豆冰的人,架起的馄饨铺子,如今也当是不在了的。拆迁的土车和城监蝗虫般拥堵了九几年上海的每处逼仄的死角,就连斑驳的光影也悉数被阳光收回。哪怕是人——外地来的上海人,也是蝼蚁一样的被沪语鸟叫声中私下里任意鄙薄。
而今她又回到这里,再也不用刻意去划分本地人,外地人,starbuck和上岛咖啡之间的区别,生活便惬意许多。
一杯苏打水被兴兴头头地倒入精致的玻璃杯中,和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相似。她再度拧眉。这是章序。青珉一本正经,鼻头上汗涔涔的,晕开了点点妆,滑稽得很。她随手递给她一盒纸巾,让她擦过额头的汗滴。人家是从美国回来的EBJ,父母也是双职工,现在还是公司的副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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