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直对我百依百顺的兔子，一直娇惯纵容我的兔子，一直不管什么时候都对我笑嘻嘻的兔子，在这一天突然对我说，“我再也受不了你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圈。

我抽了几下鼻子，眼神飘到衣柜上，霍地站起来，开始尽量悄无声息地收拾行李。脚下踩着一颗颗Butter Toffees，我抽出几件衣服往行李箱里塞。

我打开抽屉，厚厚一摞信，信封上长长的陌生的街区名字，只在末尾有两个醒目的词：

“Berlin Tedd”

我偷了兔子的银行卡，带上几件衣服和一沓厚厚的信，订了最快的去柏林的机票。我一定是疯了。

我知道兔子工作起来废寝忘食，不知什么时候他才会走出房间，发现少了一个疯女人和他的一大堆钱。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她的女朋友义无反顾地去找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Tedd，曾经侨居中国，当过义工。

Tedd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墙角冷冷地看着他，他变戏法似的从大包里掏出一盒Butter Toffees，带着圣诞老人似的笑脸。然而结果是，我打翻了他的糖，紧咬着嘴唇拒绝回答他用流利的中文提的一切任何问题。最后，他无奈地笑笑，伸出手想来摸我的脑袋，被我灵敏地闪开。他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惊恐地看着他，他就一下把我按进了他的怀里。

即使隔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忘记不了那个温暖的拥抱，还有他温和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你看，人们生下来就是要拥抱的。”Tedd一直不知道，那个时候他随口说出的这句话有多么美丽，美丽地让我在以后无数个黑夜里，想到它，默念着它，泪流满面。

我不得不承认，Tedd的那个拥抱救了我。从那时候开始，大家都说我悄悄地变了，是的，我在好转起来。我会在每个周末抬一张凳子架在窗台上，像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样翘首企盼着Tedd的到来。Tedd是个画家，他知道我的名字以后，坚持要叫我Sunflower，他送给我几幅他自己画的画，都是向日葵。他总是笑着说，“我不是梵高，画的向日葵卖不了多少钱，所以就送给你啦。”我宝贝似的把画紧紧抱在怀里舍不得松开。Tedd知道我嗜甜如命，所以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很多不同的糖，而我最喜欢的是他第一次带来的Butter Toffees。因为Tedd，我开始会笑，开始会像其他和我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偷偷地瞅着镜子。

那年我十一岁，Tedd二十五岁。

【3】

柏林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我身上。

这个城市在我颠沛的生命里以一种魂牵梦绕的姿态执着地存在着，纠缠在我稚拙的幻想之中。这样的阳光让我想到Tedd，想到他金色的胡茬，碧蓝的眼睛，唇边的微哂。事实上，Tedd在我的回忆里带着童话般的馥郁的香气，我想他，想得连心脏都隐隐作痛。

我记得Tedd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买了我一个月也吃不完的糖。我久久地抱住他，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肥皂味和颜料味，还有一种似乎挥之不去的糖果的甜香。那时候的我那么小，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偷偷地哭。我听见Tedd开玩笑般地说，“Sunflower，你再这样抱着我不放，我可要脸红了。”然后他轻轻推开我，发现他的衣服上已经是眼泪鼻涕一大把，他哑然失笑。他说：“Sunflower，你要好好学英文，我和你通信，好不好？”我点头，他便微笑，把脸贴近我泪痕斑斑的脸说：“再见。”

果然，从那时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Tedd。不过从第二个月开始，院长带给我一封信。我翻了一个通宵的英汉词典，勉强弄懂了大意。很简短的信，温暖的问候和祝福，从柏林寄来，我和Tedd的第一封信。

后来一对普通的夫妇领着我回了家，我便有了父母。然而我也知道他们喜爱的是我的聪明伶俐和乖巧，我也便顺着他们的意愿没命地学习，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供养给养父母还算优渥的生活，他们也不时向外人夸耀一下他们沉默寡言的女儿。只是我和他们都能体味到，在这个家庭里弥漫着的浅淡稀薄的疏离的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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