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人问过我一个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会)选择部队?
我也不只一次地问过我自己。
2001年12月21日,在这一天之前,当学友们开始东奔西跑甚至焦头乱额的时候,我却独守寝室,静候湖南师大人才交流会的到来,准备回老家所在的地级市里去当一名历史老师。若能如愿,对于一个乡下青年而言,无疑是件不太坏的事。
我没什么远大理想。中学时我好像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我很有一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味道。可是进了大学我就发虚了。在那个号称“东方芝加哥”的大都市里,来自乡下的我彻底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更糟糕的是,我所过的大学生活与中学老师所描绘的美好情景相去甚远。进校三个月后我就从社会学系跑到了历史系,念到大二时就盼望着早点毕业走人。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不退学,因为对于一个无钱无势的乡下青年而言,大学文凭在当下还是蛮重要的,我没法超脱。
大学四年,我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宣称不谈恋爱的我却一厢情愿地谈了三个月所谓的“恋爱”,并最终为一场罕见的大雪所覆盖,同时被覆盖的还有我的父爱。那个世纪之交的冬天异乎寻常的冷,以致日后我一回想起来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并且怎么也理不消头绪。就像一场噩梦之后,记得清情节,却怎么也解释不了。
毕业会餐的那个晚上,有同学拎着酒瓶要和我干杯,不胜酒力的我没有推辞。我也向“恋”过的“她”敬了一杯酒,当做告别。举杯一笑后我真的醉了,我不能不醉!醉眼是模糊的、深沉的、忧伤的。我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在我眼前变幻,也从洗手间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瘦削的脸庞。毕业带给大家的是劳燕分飞,可是我呢?却像《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一样,怪怪地像条狗,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当然,四年下来我也并非一无是处。这里可以举几个例子。其一,大一刚开始我就告诉自己多看点书,学习成绩有个八十分就够了。到毕业时我也确实读了一些书,还做了六本笔记,各科平均学分绩有近八十一分。这座当算是一种自我宏观调控的成功。其二,毕业离校的前一晚,一个同学告诉我,毕业晚会那天,若我没有被叫上去参加那个“鲜花代表我的心”的游戏,或者若我上去唱了歌,会有两个女生献花给我。此外,临毕业时,我还欠学校一千多块钱的住宿费。宿舍的一个兄弟想办法筹了两千块给我。在那种“相期邈云汉”的情形下,自己也是个穷光蛋的他还如此信任我,这一点尤其令我感动。
扯远了,言归正传。我的一门心思在2001年12月21日那天终止了。那天上午,室友告诉我说有个同学签到了怀化二炮。我一听到“怀化”二字心里一亮,马上想到了在怀化上学的Y。高三时,有一次她和我聊起军人,说很崇拜军人,还问起我高二考飞行员的经历,好奇我为什么不考军校。那次聊天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找那个签约的同学了解一下。他要我跟他一起去看看,我于是和另外一个同学带了自荐书去了,并当场签约,连夜办好了相关手续。第二天,负责招聘的干事就离开武汉去了长沙。
我打电话告诉远在千里的Y,说我有可能到怀化当兵,她不信。寒假回家,我把协议书给她看了,她没说什么。我也猜不出她到底怎样想。在潜意识里,我希望我们能进一步“发展发展”,虽然她早就告诉我说她有男朋友了。
我是有点太书生气了!为了四年前一个女孩子的闲谈,为了看一看沈从文当兵待过的湘西,为了体验一下如李敖所说的“训练一个男子汉有两个最好的地方,一个是在军队(战场上)”的感受,我就这样匆匆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有朋友劝我说,二炮都在山沟里,你又何苦呢?我并非要和自己过不去。人只能选择(有时甚至没得选择)过一种生活,有选择就有放弃。如同历史不能假设一样,生活也不能假设。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生就是背水一战,悲壮与伟大并行不悖。
入伍集训期间,有个少校问一个学员:家里有关系吗?答曰:没有。又问:家里有钱吗?回答还是没有。少校挺奇怪,说:那你跑到部队来干啥!学员一下子懵了。对此我除了惊讶,还算释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心思不是少校所认为的,也不是他所能想象的。
带着这种信念,我开始了火热的集训生活。在塞北湛蓝的天空下,我们从立正、稍息开始。自由惯了的我们在各种条令条例面前,往往是动辄得咎,郁闷不已。
在操场、在野地、在雨水中、在风沙里、在太阳底下,我淌着汗、喘着气、咬着牙、跺着脚。每每快撑不住的时候,我就想远在江南的Y,回想她的种种可爱与可恨,回味我的次次心醉与心碎。我用笑来消解一切,我用歌来放飞心灵。百日集训,我对自己的心态还是挺满意的。用同室战友的话说,就是当别人在梦中大喊大叫的时候,我却在梦中唱着情歌。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来到!当落叶由少到多再到泛黄的时候,一百来天的集训终于到了尽头!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辗转数千里到了怀化,迎接我的是Y的鲜花。我得承认我不够浪漫。我曾千百次地设想过,若我穿着军装和她见面,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却从没想到她真会一大早跑到火车站来见我,而且还带了一束花。不识花也不解花语的我,在那一刻幸福得一塌糊涂。
我在塞北的给她的最后一封但未写完的信里曾说:当百花凋谢的日子,我将归来开放。如今我归来了,却来不及“开放”,就怀抱鲜花上了火车继续往南走,到了一个三省交界的边城。
在边城郊外的某个院子里,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七十余天的专业集训后,我下到了一个没有手机信号的山窝窝里,来到了一线部队,真正步入了火箭兵的行列。
今天,当我偏居一隅,怀想以往的一切时,我有一种坦然的感觉。从消极的层面讲,如沈从文先生所言:“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也许好多东西在冥冥之中就被安排了,就被决定了。去年二月底,当我坐车在雪峰山中盘旋时,望着山谷中远远近近的村落,我突然有了一种直觉,说不定我将要去的部队就是这样的环境。更远点,刚签约不久,我和同学开玩笑说,来年的这个时候,当你们在讲台上慷慨激昂时,我却在某个山沟里打着转。如今的一切,证明了我的感觉与玩笑是对的。从积极的层面讲,如李敖先生所言,在这个经济挂帅的今天,还是有理想的东西、有人文的东西存在,虽然这些东西不能当饭吃。在这个经济挂帅的过程里,也有很多个人的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有些人不可能适应,或者机会太少,个人常常会被埋没,个人有时会起来,这都很正常(集训期间,有好几个战友受不了这种生活退出了)。
其实消极也好,积极也罢,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塞北时,我们“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差。比牛还要累,比狗还听话。”那一百来天都熬过来了,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如今再看我们集训的光盘,当看到那些摸爬滚打的镜头时,当听到那些熟悉的歌声时,我禁不住会热泪盈眶。那时候,累了能洗个热水澡,能安稳地睡一觉;就餐时饭菜的分量能足一点,能多加一个菜;睡觉前能有时间看几页书,唱支歌,吹吹牛;想家时能打个电话,孤单时能有个人想一想,隔三岔五能收到一封朋友的来信,等等等等,我都会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你别笑,真的,在那样的环境下,你会发觉幸福其实很简单,许多东西其实很值得珍惜。
九个月了,我是这样。九年之后乃至更长的时间之后,我会如何呢?
无法回答,无法说清。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沈从文先生墓碑上的一句话:“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2003年3月15日于湖南通道石壁村
2017年10月25日改于湖北武昌东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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