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逛老门东,踏着石板道左顾右盼。鳞次栉比的老式民房,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处处江南风致;市井闾巷人来人往,那挨排的门楣上,久经风尘的老字号牌匾,也该是百年的记忆了,更具老城南韵味,然而目光却不知不觉总在那各式各样的“花格窗”上留连,心中漾起的又是别样一种怀想。
那一扇扇雕花窗棂,或开或闭,暖暖的阳光斜照着,枝枝叶叶轻拂着,窗里朦朦胧胧,窗外熙熙攘攘,就觉着每一扇窗都是一幕风景,都该有一段身世。
小时候的家也是这样的窗,只是图案没这样的繁复精致,比起来真有点“寒窗”了:简单的十字格嵌着玻璃,每个“十”字的四角都镶有两个并在一起的小圆弧,像写意的飞鸟,四拢成一朵朵小花点缀在窗棂上。后院的金奶奶说那不是鸟,也不是花,是蝙蝠,就是“福”的意思。夏日歇晌,常被家人摁在床上,就翻来覆去看那窗上的“福”,听窗外的蝉鸣鸟叫。什么是福啊?福会飞吗?也会鸣会叫吗?看着、想着,那窗上的一只只“福”真地动了、飞了,像蝴蝶似地翻飞起舞,一会儿落在覆着青苔的砖地上,一会儿落在金家墙沿的玫瑰枝上。那粉白的墙上也斑驳着苔绿,窗扇半开,不时飘出一角碎花的帘。
这宅院原是金家的,前后两进,中间一方小天井,小巧素净。解放后,金奶奶带着儿子儿媳住在后进,前进便是我们两家房客。金奶奶清癯白净,闲时常在堂屋的阶前坐坐站站,喝喝茶,做点针线,或给那株老玫瑰剪剪枝、打打叶。苍苍白发总是蘸着刨花油梳得水滑光亮,拢在脑后成一个髻。月白的斜襟罩衫总是平平整整,斜襟上掖着一条白手帕。不管在做什么,见着人总要从金边老花镜上抬起眼,和颜悦色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所以两家老老小小都尊称她金奶奶。虽然家道败落了,一样的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她家的日子依旧从容闲适,有许多的讲究、许多的别致。就那同样的“寒窗”,也向来是明净光亮,隐约透出窗里的静雅幽香。而我们两家却又向来是匆忙仓促零乱,像是在敷衍日子。大概就是这清贫中的讲究与别致,让我们两家都景仰金奶奶到底是大户人家,生就的贵气、福气。
这老门东都是复建或修缮的老店老铺大宅大院,雕梁画栋的,自是体面阔绰,贵气得排场。那些花窗隔扇上,梅兰竹菊福禄寿喜二十四孝桃园结义以及花鸟鱼虫和各种民间浪漫的传说故事,精雕细刻,鲜活灵动,包罗了我们中国人居家做人处世的许多讲究和典故。然而记忆中那扇飘出一帘碎花的“寒窗”也绝无半点寒碜,在我眼里倒更显着格调、气度、韵致,透着一种做人的风范。哪怕清贫、位卑,照样气定神闲,讲究、认真地过活,就自然的尊严而体面,自然的贵气和福气。
韩丹子20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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